缘线牵，梦网结
作者：刘莉
有些东西竟可以停留这么久，从不厌倦。她自己也有些惊讶。
远处一群海鸥觅食归来，早已熟悉了她的存在，它们大声地欢叫，又在她身边低低地徘徊。还是没有他，她心里念叨着。三十年了，这群海鸥不知变了多少世代。她日复一日地等待，对天边的每个黑点都满怀期待，却都不是他来时的帆船。海浪一层层铺卷开来，如同记忆，涌上心头。你相信梦吗？她说她相信。你相信梦的预言吗？她说她相信。
十二三岁的她，喜欢做梦。那时家在遥远的山的那边，宽敞的大院子，在晚上仰头便是满天繁星。她常常卷来铺盖，躺在地上看苍穹。那条白白的浅浅的是银河，最亮的是北极星，那边是大熊星座……月光微漾，凉风轻拂，她渐渐进入梦乡。梦里是大片的汪洋的水，她就站在水边。迎面荡来凉爽的风，风中还有水的歌声。有时这水静得出奇，不泛涟漪，像面镜子；有时这水又猖狂无比，携着大浪，在远处翻滚咆哮。她试着用脚点了点那水，冰凉彻骨，猛然一惊，似曾相识，仿佛她的前世就是那片水中的一滴，轻灵、透明。她在浅浅的水浪中轻轻跳跃，突然看到水天交接的地方，一个黑点出现了。她站住了，等那个黑点近了，再近了，她看到那上面一个少年，风度翩翩。反反复复的每个夜晚，像赴一场约会，她走进那片水域，去触及她的前世。欣喜之余，忽而凝望，又是少年。她一次次地从梦中醒来，一切还历历在目，像刚归还。
十五岁时，村里来了位支教，送给孩子们每人一本书。眼光触到封面的那刻，她便怔住了：竟是她梦中的那片水！那样湛蓝，水边浅浅的脚窝，仿佛她刚刚踏过。水连着天，远远地荡着什么。她才知道，那是海，载着船，船上有梦中的少年。
梦一次又一次预示着什么？她想去看海，看海载着船，船上的少年风度翩翩。生活突然有了方向，她有了梦想，在十五岁的年纪里，在这深山里。村里没有人知晓她努力的意义，只是连声赞叹这孩子长大后必有出息。只有她明白，只有走出大山，才能看到梦里的那片海。
十八岁，她一个人，背着行李，坐上火车，去上大学。城市连着海，大学在海边，这是她千方百计要来这儿的原因。放下行李，她去看海。离那个神圣的地方越近，她的心就跳得越快。她到了，仿佛入了梦境。她脱去鞋子，轻轻地走近，身后留下一个个脚印。脚尖触及海水的刹那，她想这一切都是梦了。她欣喜地踏着浪花，抬头却看到天边的黑点，一步一步靠近。海载着船，船中少年，风度翩翩。她站着，任由海浪拍打，不得动弹。当她的目光与少年的目光相触的那一刻，似有多少海誓山盟，又有多少阴差阳错。上一世他们一定不愿相濡以沫而相忘于江湖了吧，上一世他们一定深深地相爱攒够了五百次回眸吧，没有人回答。他们久久地相望，她不去迎接他，他不来问候她。他们像约定好的，不靠近。少年的船停了，船上来一波人，又上去一波人。少年还站在原地。海风吹起他的衣衫，他记得，这是他梦中的场景，那个女孩，就站在那儿，迎着海风，像在等他回来。不曾见，初相见，一见如故。缘线牵，梦网结。她夜夜梦到海中船，他夜夜梦到船靠岸。她第一次来看海，他第一次靠了岸。念念不忘，梦中人如是。
船扬起了帆，要载客人去远处。他们远远地凝望，似要许下一世情长。船渐渐远了，她不去追随他，他不来陪伴她。他们像约定好的，不挽留。少年和船都成了黑点，她仍站在水中，像在梦乡。
她做了老师，搬家到这儿，日日看潮起潮落。她依旧做着原来的梦，梦中的少年渐老了，却依旧风度翩翩。海水侵蚀着沙岸，像岁月侵蚀着她的容颜。
那天，她的脚触及海水，欣喜依旧。抬起头时，却见黑点，缓缓驶来。船上的人，如那时所见，依旧风度翩翩。他与她久久地凝望。她已白发苍苍，他已倦于流浪。念念不忘，梦中人如是。
缘线牵，梦网结，何以伤离别？海鸥围着他们低处徘徊。他下了船，牵着她的手，陪她继续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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