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另一个世界

“我想……”女孩小心翼翼地拽拽男孩的衣角。

彼时男孩正把自制弹弓的橡皮筋拉紧，用左眼认真地盯着不远处树上的小麻雀，瞄准，将小石子发射出去。

可因为女孩的这一拽，发射偏了，打在了树枝上，树叶被震得落下几片，小麻雀因受惊飞走了。

“想什么啊？”男孩转过头，一脸埋怨地看着女孩，“都怪你，我没打中。”

“你什么时候打中过……”女孩小声嘟嚷着，有些不高兴的样子。

“我打中过很多次啊!”

他们坐在自家屋顶上，女孩的手无聊地一下一下敲着身下的瓦砖，而男孩的双腿不安分地晃动着。

女孩提醒他：“你别这样，小心摔下去。”

男孩没理她，拿起弹弓重新寻找目标。

“下来吃饭啦！”楼下的妇女喊着，于是女孩顺着旁边的梯子爬下去。过程中听到男孩说：“我不下去了，帮我带饭上来啊！”

女孩撇撇嘴，不是不想理她么。

“妈妈，世界是什么？”女孩咬着筷子，突兀地发问。

妈妈一愣：“你问这个干什么啊。”

女孩看向爸爸。身为教师的爸爸摸摸她的头，说：“宝贝，世界就是我们所处的地球。它是接近于球形的，没有尽头。它孕育和包容了我们人类，是最为温柔和伟大的存在。”

女孩抬起头：“爸爸，我想离开世界。”

妈妈盛第二碗饭回来，刚好听到女孩的这句话，嗤笑道：“这孩子傻了吧？离开世界，我们能去哪儿啊？”

女孩咬着下唇，不再说话了。

“话说你哥哥又不下来吃饭啊？这孩子整天就知道玩弹弓，没出息。不过之前给家里打下来发的几只麻雀倒是挺好吃的……”女孩盯着妈妈不断上下翻动的嘴皮，在心中默默叹口气，听老师说麻雀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来着……

“对了昨天的衣服还没洗吧？啧啧，说什么作业太多昨晚写到零点，哪来那么多作业。你个女孩子学那么多有什么用，等大了点你干脆就别读了，帮家里干干活。然后到了年纪就把你早点嫁出去。”妈妈塞了一嘴饭，含糊不清地说着。女孩看着她嘴角沾到的饭粒只觉滑稽至极。

她选择性地忽略了妈妈后面几句话，“嗯我吃饱了。我先去送饭给哥哥，然后就洗衣服。”女孩温顺地答道。

“喏，饭给你拿过来了。”女孩再次爬上屋顶，坐在男孩身边。

男孩接过饭碗，狼吞虎咽。被呛到咳了几下后，一脸得意地指着身后的瓦砖缝隙里放的小东西对女孩说：“你看你看，我今天终于打中了一只。”

女孩看向那里。小小的麻雀瑟缩成一团，一条腿断了，有血。

“你打中了它的腿？它现在还活着耶。”女孩捧起小麻雀，揉揉它的毛，“它的样子好可怜啊。我想救它。”

“开什么玩笑，让它伤好了之后放飞？那我不就白打了？”男孩一把抢过，“它是我的，你别打它的主意啊。”

女孩快要哭出来了：“求求你，不要吃它。”

“之前还有好多只呢，你都没说什么。那几次是因为你没看到，哦对，吃的时候也没你的份。早知道就不给你看了。”男孩擦擦女孩手上沾到的血，“真是的，你别管我。”

女孩还想说些什么，妈妈已经在楼下喊了：“喂！怎么那么慢啊，快下来洗衣服！”

“来了！”女孩忙喊。男孩拉住她的手，把小麻雀放在她的手心：“算了，你拿去。我还要吃饭呢。”

“咦？”女孩有些呆滞地眨眨眼睛，“谢谢你。”

男孩有些不自然地偏过脸：“反正我下午还要打，这只随你怎么处置。”

“……”仅这一句话就让女孩后悔刚才感激他了，下午还要打啊……能有点出息吗？

女孩悄悄把小麻雀藏在口袋里，下去洗衣服了。

前一天，老师送给了女孩一本小画册。

是期末考年级第一的奖励，封面上写的是：世界。里面每一页都有图画，加以几段文字。那蓝白绿色调的美丽星球和它上面的多彩万物，让女孩深深地着了迷。

女孩还小，虽然目前学习认真成绩好，但终是不懂什么基本的常识。她会洗衣服，会做饭，也知道2+5=7之类简单的算术题，可她不知道世界是什么。

女孩以为世界是一个幻想中的，或是难以触及的地方。那足以带给她最美好纯真的向往。她闭上眼睛沉在睡梦中，会因那向往而笑出声来。

然而，爸爸说：世界就是我们所处的星球啊。

不，她的世界不应该是这样的。她想离开这里。

可是听了爸爸的话后，她突然有种美梦破碎的感觉。我们就在世界中啊。我现在所处的这个地方，就是在世界吗……

世界，世界。世界就是这样的吗？世界也不过是这样的吗？怎么会这样呢？自己本来想着有机会离开这里的……

离开这个无聊而世故的小镇，离开重男轻女的妈妈，离开没有爱心的哥哥……去另一个世界。

女孩把洗好的衣服晾到竹竿上。爸爸在书房，妈妈不知道去哪了，哥哥一定还在玩弹弓。她叹口气，掏出口袋里的小麻雀，把它的毛在自己的脸上蹭蹭，感觉到一丝温暖。

真好，现在至少有你陪着我呢……女孩看着它，笑了。

哪怕只是暂时的。

次日，是女孩的生日。

小麻雀终是死了，当女孩沉在睡梦中时。她本以为给它的腿包扎后，能让它活久一点的。

似是有心灵感应一般，女孩醒得要比往常早。她摸摸枕边小小的一团，是冰冰凉凉的。

“对不起啊。”女孩轻轻地说。爸妈和哥哥都还没有起床，女孩悄悄地把它埋在一处草丛中。

“爸爸，我想离开世界。”中午吃饭时，女孩又说了和前一天一样的话。

爸爸疑惑道：“怎么又这样说？你想去其他星球？”

“是想去另一个世界。”女孩的声音细若蚊吟。

“啪”的一声，没等她反应过来，身边的妈妈便一个巴掌甩在她的脸上。

“你说什么！你个死丫头，活腻了？”妈妈声嘶力竭地吼道。

女孩睁大双眼，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打。

妈妈却气极了似的，摔下碗筷就回了房间。

爸爸开始想劝阻妈妈，还是放弃了。他看着女孩：“宝贝，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女孩的样子有些委屈：“这是我今年的生日愿望。”

她固执地认为，自己所向往的世界是不在这里的。她想去追寻，可不知道途径。

“……你要听懂啊，这种话是不能随便乱说的。”爸爸无奈地点点她的额头。

“嗯……”女孩揉了揉自己通红的脸颊，“我不知道她会理解为那种意思的呀！”

“她什么她？”爸爸似乎也有点生气了，“她是你的妈妈！”

“嗯，妈妈……”女孩低下头。

原来“另一个世界”是指天堂，人去了那里就代表死了。可死是什么呢？会不会比生要更让人快乐呢？女孩眼神迷离地想着。

就像……小麻雀那样吧……

爸爸说妈妈打自己也是因为在乎，不希望自己有那样的想法。可女孩认为，妈妈只不过是觉得如果自己死了，就没人替她做家务了——是啊，像她那么懒的人。

女孩怎么会不知道死是什么。死代表堕落，代表虚无。大多数时候这都是一个令人们十分忌讳与惧怕的字眼。

可也代表着某种救赎啊。

记不清是哪节课，老师对同学们说过一句话：“如果一个人热爱生命而不热爱死亡，他就称不上是真正热爱生命。”那时女孩并不理解这句话，可现在她似乎懂了那么一点儿。

爸爸也回到房间去了，应该是在安慰妈妈。可是，没有任何人来安慰她。

女孩出了家门，来到埋葬小麻雀的草丛旁。那之前有一片湖。她喃喃道：“现在，让我来陪你，好吗？”

她的神志并不算清楚，摇摇晃晃地开始向前。

忽然，一颗石子飞过来，砸中了她的肩膀。

女孩猛然一惊，回头，哥哥坐在虽然有些远却一眼就能看到的屋顶上，朝她挥手。

他在说什么？她听不到，也看不清。可她感觉到了，他在对她说话。

男孩见女孩没有什么反应，便从屋顶上下来，跑到她的身边。

“你疯了？你刚才在干什么啊！”男孩对她吼道，“去湖边干嘛？你是要自杀吗？你是想寻死吗？”

女孩抬头看着他：“我也不知道啊……”

“你跟我回去。”男孩拽着她的手，不给她挣扎的机会。

“对不起。”女孩低着头。哥哥是真的在为自己而担心呢，她原本以为他不会的。

明明哥哥的态度一如既往地恶劣，她却感受到一丝温暖。

“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爸爸和妈妈，但你以后不许再这样了。”

女孩跟着他回去了，没有说话。

“怎么了？怎么回事？！”

“她为什么会去湖那边？！不是说了让你照看好她吗！”

父母冲着男孩怒吼。

“先生，女士，请冷静……溺水者已经没有呼吸和脉搏了……”姗姗来迟的医生小心翼翼地宣布这个残忍的结果。

男孩低着头，就像一天前的女孩那样：“对不起……”

谁也想不到，女孩会在第二天起那么早，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地溺亡。

“逝者已逝，节哀顺变……”医生还想说些什么。

“你给我闭嘴！”男孩瞪着他。

“妹妹……”男孩呆呆地站在女孩的坟前。几天前的同一时刻他止不住地嚎啕大哭，而此刻他的脸上只有笑意。

“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男孩笑着说，“从前有一个女孩，刚出生时她的样子特别可爱，父母和哥哥都很喜欢她……”

女孩慢慢地长大，家境虽然一般但备受宠爱，她的生活简单而快乐。大家都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

直到有一天，女孩出了一场车祸。性命很险保住了，头脑却被车撞得出了一些问题。她虽然不算是完全失忆，可是记忆十分模糊，有时也很混乱，甚至根本没有发生过的事都有可能出现在她的记忆里。

出现这种情况，家里人都十分焦急，努力地想要引导她恢复正常的样子。女孩渐渐学会了正常的思考，大家原本以为这样就差不多没什么事了，可她从某一天开始，以为自己在家里是一直被迫做各种家务、备受屈辱的。

像是要为“记忆”中的自己发泄情绪一般，女孩每天疯了似的大喊大叫。家人不得已带她去了医院，医生说出现这种情况实属罕见，不过也有解决的办法，只是耗时需要长一些。

医生给女孩做了心理疏导，得知在她的“记忆”中有天天让她做重活的懒妈妈，爱打麻雀的哥哥，以及较为和颜悦色的爸爸。

父母与哥哥唉声叹气，不懂她的记忆为何会出现这样的偏差。但他们还是遵照医生的建议，努力地“出演”女孩记忆中的角色。

尽管，哥哥原本是那么乖巧而优秀，妈妈原本是那么温和善良，爸爸原本是那么严厉。

医生告诉他们，她的情绪是十分不稳定的。可能因为这点，他们过于敏感了些，反而导致女孩想要逃离的心情愈发强烈。

可女孩一点儿都不明白，她只知道自己如愿去了另一个世界。她觉得自己只是想要获得自由。

“如果一个人热爱生命而不热爱死亡，他就称不上是真正热爱生命。”

哪怕是虚无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