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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帝国

作者:廖欣琳

庭院帝国文/廖欣琳

夏末的时候,我回了槐南。

四周都是山。当初离开这种被层层叠叠环抱的安全感时,不止一次让刚到城市的我感到失落惶恐。

槐南偏远,道路旁随处看见安睡的家狗和觅食的鸡,稻田已微泛上秋黄,风过去像起了海浪。山很近,隐约可以望见山脚坐落了新添的瓦房。 日光忽的变长了。

晚饭过后太阳还懒懒地蜷在天边的几簇云中,街上已经变得安静,偶尔一辆摩托拽着巨大的引擎声过去,又渐渐消失在雾蒙蒙的街角。

姨夫把药店的门关的密了些——只是在铁门缝中填了一块木板罢了,四姨和其他妇女搓麻将的声音脆生地从隔壁涌过来,头顶风扇吱呀吱呀又转了一圈。槐南人一向享受这份微醺似的安逸。坐了一会,不觉得怀念起村边的老房子——是一座大的木房,是文革时期身为木匠的外公建成的。虽然在搬了家后那一带已经荒废,但外公去世后外婆就一直坚持住在那——或许还是留恋故人的那份生息罢。这样想着,老房子昏黄的灯光似乎就在了眼前,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便向村边去了。 因为没有公交,徒步走去大概要十五分钟。夜已经悄悄地涌了上来,带着凉意。

我一面走,一面将路上的风景与小时的记忆对号。胖阿嬷开的小食店已经换成了银行,罗叔的包子铺还热气腾腾地飘着面香,只是坐在门口百般聊赖的店主换成了他儿子,欢生家的——我震住了脚,是一间杂货,门掩着,柜台似乎落了灰,零零散散地摆了几包瓜子花生和烛台,灯光浑浊地像霾,不时传出几声老人破落的咳嗽声——欢生,这个名字排山倒海地唤出了从前事。算起来,我已经八年没再见到她。

那时的我不过是一个因为父母忙而暂时被寄放在槐南的黄毛丫头,还会因为害怕鬼怪而吓得嚎啕大哭。欢生是住在老房子隔壁的短发女孩,黑瘦高挑,眼睛又大又亮,像含了一汪泪。因为从她家到老房子只有一条走廊的距离,在我初来乍到的第一天就兴致勃勃地窜入我房间。

大人似乎有些欲语还休,我还来不及去看他们微妙的脸色就已经被欢生拉着上了老房子水井后的庭院——说白了那只是一片野草疯长的荒地,但与欢生一起似乎就变成了一座花红柳绿的王国。如果说我的心智和认知只是几根稀疏的嫩草,那么欢生对我来说就像这满地根茎缠绕的春花秋草。她拉着我到井边,让我和她端正盘坐在一边的阶梯上,我张着口想要吐出拒绝的话语,却被她一脸的严肃给吞了回来。她兴奋地和我絮叨,说这里的主人是一位神明,就住这井中,是她的朋友,掌管着整个庭院花草的枯荣衰败。"你是刚刚到的人,得让他见见你——他只认识我的。如果是他没见过的人到了这里,会被草茎缠着摔跟头,就不会再长高了。

我是见过他的,他只在很晚时出来,会打着小灯笼在井边等我——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没把我外婆吵醒跑出来的,不然她又得讲我——" 欢生怔了一会,又小小声的嘟囔道:"她从来不信我的,好多人都不信我。"我只是被她的讲述迷的心驰神往,忙催促她:"然后呢?你们做了什么?"她又重新兴奋起来,"他在的时候这个院子可漂亮了——他一挥手花就全开了,萤火虫也出来了——你见过这么大的萤火虫吗?"她把拇指和食指围成一个圆,自豪和我炫耀道:"满园都是呢,就像星星一样!"

或许是欢生的讲述太过精彩,也或许是这样一个奇异的王国正好弥补了我内心可求不可得的臆想。我有些嫉妒欢生能够拥有一个这样庞大的天地,受天地间幽灵的宠爱。而我只是一个从城里横平竖直的楼房中走出来的孩子,拥有的幻想仅仅还只是书中的灰姑娘和青蛙王子,睁眼闭眼面前只是一个人的天花板。

九岁的夏天槐南四处蒸腾着胡枝子和树汁泥土辛辣的芳香,我与欢生并肩盘坐于老家的井边,对那名展管庭院帝国的神灵细声细语地祈祷,期盼他能唤出满院洁白清丽的花朵,用萤火虫盘旋出比灯火还明亮的星落。 拥有了共同的念想,我和欢生熟络的很快,不到半个月就形同手足,成天腻在一起。她家有一片地瓜田,粮仓里总是满满的码着整整齐齐大小不一的地瓜。她拉着我悄悄地躲着她外婆的眼和耳,抽出几个抱在怀里,两个人便嘻嘻哈哈窃笑着一溜跑上庭院,一放下地瓜她就开始忙活,堆柴火埋地瓜点火,我傻愣愣地站在旁边看着她熟络地用树枝将烤过的地瓜戳破一个小洞后,捧在衣服上傻笑着递给我。就着嘴里香甜绵软的地瓜我含糊不清地问她:"这是你妈妈教你的吧?这可比我妈妈厉害多了。"欢生嗳呀一声不小心烫着了手指,我急急忙忙地要叫大人,她却一面摆手一面把手指含到了嘴里:"才不是呢——是他教我的!"

我看着欢生狡黠的微笑,竟没有像往日那样心领神会地点头。究竟琢磨到了什么,我自己也不清楚,也感到微微的不安。 大人们似乎也对我和欢生的亲昵开始感到不安。不知什么时候两家走廊间一向敞开的过道被一道矮门悄悄地锁上了,当天晚饭后我一直没有听见欢生在门口清亮的呼唤声,不禁在屋里坐如针毡。直到出了门发现欢生愣愣地站在被锁起的门那边,手里拽着一把狗尾草——在我和她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草后她曾答应要拔一株给我——我本觉得这些日子的熟络已让我对欢生了若指掌,但她此刻的神情却像一面暗流涌动的湖,她那直直瞪着我的眼睛让我心跳漏了好几拍。

我只得硬着头皮笑着迎上去,想去拉门那边欢生的手,她却猛然将手中的草摔在的身上,一道尖锐的哭声从她喉咙里冲出来:"不想和我在一起就直说,谁会稀罕和你玩!你跟他们都一样,从来不把我当人看!"如平地一声惊雷,我的胸口似乎被恶狠狠地撞击了一下,一时间惊奇、疑惑和气愤成了一股巨浪,我竟站在那好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直到三姨在走廊上找到了我,我才发觉两颊已经被夜里初来乍到的秋寒冻的生凉,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只顾上气不接下气地哭。三姨抱着我回到房间,打来热水给我擦了手脚,看着我缩在被子里哭地昏昏欲睡,叹息着说:"罗欢生啊,这孩子命是苦,但还是别再和她玩了。"我听见这个名字心愈像针扎地疼,一下把头埋进被子里。三姨继续说:"囡,你是城里来的,不懂这里的一些事。听隔壁欢生外婆说,这孩子从小不干净,总是喜欢对着空气莫名其妙地说话。有次她外婆晚上起夜,看见她一个人站在后面院子里又蹦又跳——你说可怕不!"三姨的声音忽地低下来,她没有看我,似乎以为我已经睡着了,又自言自语道:"太怕了,私生的孩子就是容易引魔。外面的院子里明明什么也没有,非得疯疯癫癫说那些不着调的话……"她忽的停下了,沉默一会后轻轻地站起来关了灯,离开了房间。我却因为这些话一夜几乎未眠。回想和欢生在一起的时候,仅仅只是听她说在那位"他"来时,庭院变得怎样如神迹般华美。

自己竟未曾见过一次——我的泪又不止地流下来,不仅是为了欢生莫名其妙的爆发,也是因为自己这样痴迷神往的庭院帝国,只是另外一个人痴傻的疯话。 过后一段时间,尽管带着"被欺骗"的怨忿和不平,我还是不止一次去过那座庭院,还是偷偷期望能够恰好撞见欢生,希望还是能看见她狡黠地笑着,从井底牵出那个无所不能的"他",把满地荒凉化为草长莺飞,然后得意地笑着说:"看吧,我才没有骗你呢。"可她一直没有再来,那座曾经在我心中包罗万象的庭院,似乎也就真的只是一片荒地。"都是假的吧。"我对着欢生家紧闭的门口,轻声喃喃道。门后似乎传来了起起伏伏的呼吸声,门始终没有再开。

再后来呢。 爸妈在十岁生日那一年终于将我接回了城。那里四周没有山,像一片漂泊的海。后来回去,欢生的家早已经空了。外婆和姨姨,有的说她嫁了,也有的说她走了。

几年后再次踏上同样那座庭院,只是觉得它比童年时看到的,小了太多太多。 想了许久,纷至沓来的往事几乎将我的思绪压垮。槐南的晚空星疏月朗,老房子的灯火已经微微弱弱地闪烁在眼前。欢生。

我悄悄地念了她的名字——她一定一直在那座庭院帝国里罢,统治着那里的四季,看着她国土上的花朵和萤火虫缤纷成歌。

举头三尺有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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