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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

作者:王海洋

沿着熟悉的乡间公路,一路迤逦,山重水复,阴历二月初二这一天的清晨,我回到了老家。每年二月初二,是我们老家上坟祭祖的日子。这一天每一个在外的人都会放下手头的工作和杂务,起个大早,沐着晨曦和早春的霜露,迫不及待地向家的方向奔赴。

一踏进老家的院落,母亲就催促我和弟弟:“赶紧吃饭吧,看崔家、董家坟上鞭炮声都响老半天了!”崔家和董家是我们村里的大户,人丁兴旺,子嗣繁多,每年上坟都是很积极的。母亲是个急性子,总怕我们上坟落在别人后面,仿佛她把一辈子美好生活的希望都寄托于二月二这一天的祭祖活动似的。母亲永远相信对宗族先人的无限虔诚必能换来先祖的赐福和保佑。

早饭匆匆吃过,父亲带头,母亲用竹篮盛着供品紧随其后,我和弟弟,还有堂哥,走在后面。今年的春天来得早,春雨过后,山间小路上泥土软绵蓬松,杏花竞相绽放,桃花粉面争妍;一簇簇油菜花正开得热闹,耀眼的金黄唤醒了初春的原野,也灿烂了人们的心。这是一条几代人共同走过的田间小路,曲曲弯弯,窄窄坎坎,大概老爷和爷爷就是踩着它一直走过了漫长的岁月,直至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走进了高山之上的坟墓。而今天,父亲和我们只是在重复着祖祖辈辈曾经走过的坎坷和每一个平凡的日子。

高山之阿,翠柏丛中,荒草芜杂深处,横卧着三个依次排列的醒目的土丘,这就是我先祖的坟茔。多少年了,自记事起父亲就告诉我这里埋着我的老爷老奶,爷爷奶奶,还有我的伯父。老爷老奶,爷爷奶奶,对于我就像神话一样,因为我从没见过他们,今天连一张他们的照片都不曾留下,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莫大的遗憾。孙辈多么想一瞻先辈的尊容,可是哪里有可瞻仰的机会呢。不过,母亲说我唯一和奶奶是打过照面的,她去世时我刚满一岁;母亲不止一次重复说,奶奶去世时,躺在床上,我晃晃悠悠,还摸奶奶的脚呢。对此我没有任何记忆,更别说老爷老奶和早逝的爷爷了。至于伯父我是有深刻记忆的,我曾写过《我的伯父》一文专门纪念。他憨傻,终生无娶,记不清小时候我多少次在他脏污而又不乏亲情温暖的怀抱里嬉戏睡眠。我知道他傻,但我也知道他是爱我的,因为有清晰的记忆为证:多少个寒冬昏昏欲睡的夜晚,暖融融的火堆旁,每一次躺在他结实宽大的怀抱里,他那紧紧围护着我的那一双粗糙开裂的大手,还有他嘴中哄我入睡的“呜呜”声,不就是血缘亲情的坚实明证吗?而今天,伯父却深埋地下,长眠九泉。

远处,群山之间鞭炮声此起彼伏,那清脆的回应声在山谷间回响荡漾,隆隆,隆隆,隆隆……二月二这一天,向来如此,老家的人们都在祭祀自己的先祖,都在这一天特意向外人证明他们的家族后继有人,香火不息。

父亲已经在坟头摆好了油炸面食、馒头、苹果等供品,也插上了一炷点燃的清香。然后按家乡的习俗,在翠柏枝上挂上白色的纸条,以示对先人的铭记和纪念。几棵碗口粗的柏树下,我和弟弟,还有堂哥,一一把纸条系挂在枝条上。每一双手都是如此谨慎,每一个人都是如此庄重,每一颗心都是如此谦恭。堂哥吸着烟,蓝色烟雾在微风中打着旋儿,徐徐升腾漫散。

我轻轻地站在老爷老奶的坟头,唯恐惊醒他们似的,为他们默默地挂纸,并想象着他们的容貌,但我实在不能为他们描画出哪怕是大概的模样。我推算他们应该生活在80至100多年前,就是在我出生的前35年他们已经作古。这个不小的时间差距印证了岁月的流逝,也割裂了曾祖和孙辈两代人之间的时间交叉,更让今天一个多愁善感的我引发多少有关血脉相传的思考和人世沧桑的浩叹。80至100多年前,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清朝末年,王朝气象威风不再,国家内忧外患,民不聊生,兵燹战火,瘟疫肆虐,穷小百姓命如草芥,满目河山凄然怆然。在那样的岁月里,老爷老奶深居大山,蛮荒一样的岁月,隐居般与世隔绝的日子里,他们是以什么样的状态在黄土地上劳动并顽强地活着,这真让我颇费心思地推测。

我又轻轻地站在爷爷奶奶的坟墓边,仍然是怕打扰他们的酣梦似的,像老爷老奶一样,在我心中没有一丁点儿他们的印象。按时间计算,爷爷在我出生的前2年逝世,奶奶在我刚满一周岁时逝世。要说这个时间差距不大,但也注定了我和爷爷没有一面之缘,以及没留下我对奶奶的任何印象。据母亲描述,爷爷长得还算壮实,很会种地,走路慢悠悠的,一年四季不慌不忙,脾气大,性子温和,有点儿小福气;奶奶慈祥善良,操持家务干净利落,是个勤快的能手。我只能凭借母亲简略的描述来填补我想象的空白,并肯定地相信父亲一辈子的和善勤劳绝对是一脉相承地遗传了爷爷奶奶善良和勤劳的基因。现在想来,爷爷奶奶生于19世纪末,生活在20世纪上半叶兵荒马乱的时代,冻馁伤寒,军阀混战,日本入侵,江山失主,朝不保夕。不敢想象大山深处,爷爷奶奶是怎样担惊受怕,保护老小,延续着我们王氏宗族的香火;是怎样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熬过那漫长的岁月和艰难的日子?想到那一脉相承的血缘亲情,我更加恭敬地为爷爷奶奶挂纸,一条条白色的纸条垂挂于翠柏枝头,迎风飞舞,冥冥之中似乎九泉深处的魂灵有知,睹纸条舞动,我仿佛看到了爷爷奶奶因孙辈为他们添香祭扫而露出的慈祥的笑容。

移脚伯父坟头,我知道他已在此安眠34年。我清晰地记起,他去世在无人知晓的沉沉暗夜,那一年,我刚好上小学四年级。第二天,生产队里的木匠山伯、学叔、桩子爷都来了,他们说笑着给我的伯父做棺材。散乱的木料堆放一地,锯、劈、锛、刨,叮叮当当,半天功夫便大功告成。结果队里人七嘴八舌:

“这棺材恐怕短了一些吧!”

“短了,短了,肯定做短了!狗娃的个子不低啊。”狗娃是我伯父的名字。

山伯带着笑容自信地说:“不会短,不会短,狗娃不比我高到哪里去。”说着说着,没想到山伯竟然进到棺材里,双腿蹬直,平躺,亲身验证,“看看,我躺在里面宽宽松松,狗娃肯定能躺下。”山伯笑着说。旁观者也都禁不住咧嘴笑了,并不再怀疑棺材的尺寸大小。那一刻,在一个孩童的眼里,我简直不敢相信山伯的洒脱和豁达,他竟毫不避讳死亡,竟也丝毫没有对死亡的恐惧。恍然一梦,如在昨天,可34年却一去不返。在时间的河流里,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身不由己的随波逐流者,面对时间,谁不喟叹世事沧桑,谁不感慨人生易老,谁不伤情前尘往事?

母亲在坟头一边点燃纸钱,一边絮叨着上坟祭扫是子孙后代最重要的事:“我和你爹一年年老了,你们兄弟每年要把上坟当回事儿,谁好好上坟,谁就有福气!”母亲一脸严肃,其实我们兄弟也从没把上坟不当回事儿。爹和堂哥准备点燃鞭炮,我和弟弟往一边躲避,噼噼啪啪,噼噼啪啪,响亮的声音震动山野,蓝色的烟雾缓缓升腾,直至融入山野浅蓝色的雾岚。然后是向先祖行叩头礼,我和弟弟,还有堂哥,一字排开于坟头,双膝下跪,叩头几近于地,额头几乎要贴住泥土,无比的虔敬,无比的真诚。

祭扫结束,远眺烟岚蒙蒙,群山叠嶂,山河壮丽;近看洁白的纸条和着初春的微风在苍翠的柏枝间袅袅飞舞抖动,并发出簌簌的连续不断的响声。坟头的泥土微微湿润,蠕动的绿芽散见于墓丘荒芜的草茎间,春意萌动,大地回暖,又一个崭新的春天已经徐徐拉开帷幕。我想象,黄土下我的先祖们也会苦恼于漫长冬季的萧索破败,也会禁受不住风雪漫山的隆冬盛寒,也会在枯寂的季节里急切渴盼春天的消息。我猜想,先祖们知道,当春风来临就能听到黄土之上细碎的脚步声,这是他们无比喜悦的时候,因为他们知道这是子孙们为他们祭扫而来,孝子贤孙们没有忘记他们,不会忘记他们。要不了多少光景,先祖的坟茔又将是绿草茸茸,这是时序的规律,这是自然循环万古不变的法则;一个寂寞的冬季过后,又要迎来鸟语喧嚣、绿潮涌动的诗意图景。

完成一次对先祖的祭扫,我的心头如释重负,格外轻松。似乎我从这样的仪式中获得了新的力量,滋生出新的希望。其实我并不祈求从这样的祭扫中获得什么福气或者得到先祖的赐福,就像母亲所说的那样。因为我不迷信,也不相信人世间任何人会得到黄土之下的荫庇和护佑。我只相信每个人的成败得失,穷达祸福,大多时候只取决于自己对待人生的态度,取决于个人是否胸怀梦想并倾洒奋斗的热情,付诸艰辛的劳动。每年二月初二,这一天的意义只在于我们每一个人都不能忘本,都要知道茫茫人世间我们来自何方,我们根在何处,我们血脉的源头源出哪里。上坟也寓意着一个家族后继有人,薪火相传。上坟也意在告诫子孙后人不忘先人,要寻根问祖,追根认祖,应明白要踏着先辈的正道,继承先辈的遗志,沐浴着先辈人格的光辉,在人世间走出一条可能坎坷但一定是确凿不移的阳光大道和光明之路。

我的母亲曾经听奶奶说,我的老爷老奶是憨厚慈善的实在人;我不止一次听母亲说,我的爷爷奶奶是老实厚道的庄稼人;今天由我四十五岁的人生经历见证,我的父母也是地地道道的老好人。于是我相信先辈已经为我们这个不大的王氏家族植下了善良纯正的基因,并血脉相承,赓续相传。由此我感到幸运,我愿意我身上流动的血液的源头如长江的源头一样澄澈,如故乡小溪的发源一样甘醇,没有污浊,只有干干净净的素朴和自然。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辈之风,山高水长。列祖列宗,又是一年二月二,我来了,在你们的坟头我挂纸跪拜,思绪缠绵。年岁渐长,常年奔波在离家乡并不算遥远的闹市,我也时常在沉沉暗夜在内心深处涌起乡愁的滚滚波涛。小时候读余光中的《乡愁》,我理解简单;长大后读《乡愁》,我未免肤浅;今天读《乡愁》,每当读到“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都会心思凄然,久久黯然神伤。因为我知道这个世界上父母与孩子间血浓于水的亲情,最终的结局无非是一座坟墓,一座败落在时间之外,荒芜在野草之中,遗忘在岁月深处的矮矮的坟墓。

“今儿日头真好,老天爷也知道咱今儿上坟,真是老天爷照顾,好兆头啊!”母亲的感叹声打断了我绵绵的思绪。该回家了,我走在最后,一步三回首,想再看看我祖先的坟茔,再看看坟茔之上那婆娑的翠柏,再看看翠柏和白色的纸条交相辉映的视觉美感,再看看高山之上坟茔的芜杂荒凉,并想象它春风吹醒后的葳蕤的绿潮。

转过一个山头,就看到了不远处山坳中我家老屋的土房瓦舍。一声鸡啼,突然打破了大山的寂静。从此我知道,无论走到哪里,无论身在何方,有先人坟墓的地方就是我的老家,有先辈坟墓的黄土地上才是我真正的精神家园。我知道,我根在大山,我根在故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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