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群

退出物竞的前几天，我听完最后一节光学的晚课，走出教学楼时已是夜里。

教学楼很早就熄了灯，只剩五楼的灯光唐突地亮着。疲惫的物竞生们拖沓着脚步，被教室的大口一个个吐出来，男孩，女孩，脸上的神情却像同一个人。刚下过属于夏季的暴雨，漆黑的柏油路面上湿漉漉地泛着光，我置身其中，看见道路渐渐变成一条沉默流淌的河流。路灯的光铺下来，水波中便晕开一大片温暖的金色。下课的学生零零落落，沿着主干道缓缓移动着，像游过静水的鱼群。我暗自揣测，河面下多半孕育着另一世界，河面上浮光跃金，是鲸鱼咬破了水底的太阳。

我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移动的步伐，也想到，他们坚定而有力的书写，疲惫后眼中流淌的笑意。他们认真解题，好像这就是他们该走的路，无数前辈已经踏上过的，通往成功的路。我是不爱物理的人，当初报上物竞也是一时兴起，但很快，我的热情被艰涩的公式燃烧殆尽。他们也是如此。

我问仍在坚持的他们：“既然痛苦，又是你不爱的东西，为什么要继续学下去？”

他们回答：“别人都在坚持。你不学，别人学，你不觉亏吗？而且参加竞赛，不也是通往高校的捷径？在好的大学毕业，才能找到好工作，或者才有创业的资本。否则，如何拥有一个成功的人生？”

我若有所思。

但那天晚上，我依旧把竞赛书揉成一团，丢进了垃圾桶的胃。

成功，等于金钱吗？成功，等于权力吗？所有人都在追寻的东西，就是你想要的吗？

我眼里，成功该是有百味的。其实人们也知道，成功不只有一个终点，但总是对自己的成功观感到自卑，这在中国当代社会表现得尤为突出。少年说，想要成为一个快乐自在的人，钻研自己喜欢的领域，但大人们指责他们年少轻狂，不务正业，好像“正业”只应该是在学校里死啃教科书。青年和中年人说，我也想要淡泊名利，做喜欢的工作，合家欢乐就好，但好像没有金钱和权力，就会面临各种各样的压力。人好像只有步入老年，才会明白真正的成功是什么，比如，烟花绚烂过后的陪伴。

其实成功不应该有定义，它只是人内心的一种感受，是苦苦追寻过后的满足感，但当代社会把它过度物化了。走进图书馆，大批大批的“成功励志类书籍”让人眼花缭乱。《我的成功不是偶然》，《马云创业语录》，一个个富商，巨头被人们供奉成神；王思聪成为“国民老公”，竟仅仅是因为他拥有巨额财产。当物质成为一个社会的风向标，而鲜有人愿意不顾利益，静下心钻研自己的领域，那这个社会将会进步缓慢。

我心中的成功，是能成为一个走向自己的人。

那天把竞赛书扔掉以后，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我从前没时间看的书。一大部分属于日本文学。我喜欢日本文学，尤其是三岛由纪夫的书。我妈说：“日本人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我立即回击，但这似乎并不能改变我妈对日本的刻板印象。这些书是我自己偷偷买的。

我一直在写作，但写的也都是只有自己爱看的东西。用一种自己才能理解的表达方式，通过书写，来测量内心的每一寸柔软，填补真情的空白。我妈不止一次质问我，“你到底有没有找到路了？”她暗指职业之路，但我装作不知道，说：“找到了。”我指的是通往自己的路。

众生都是独立的个体，如果一个人只致力于追随大众，而不去分析自己的内心，那他人生的意义何在？

就算他们的目的达到了，那样的满足背后不会充斥着空虚吗？那就像一条被他早已规划好的路，终点站有一个礼物盒，盒子里放的是很多人都拥有过的东西。并且，盒内附上了这样一段话：“你的生活是有意义的，也是没有意义的。它看起来趣味盎然，但实质上也是趣味索然罢了。”

小时候我喜欢玩迷宫，后来我才发现自己喜欢的是路途中探寻终点的过程。我们是城市中迷惘的鱼群，不知道关于终点的答案会在哪一刻揭开，也不知道未来何时才会到来。可当我低头看时，发现答案就在我脚下的河床之上。

踏上寻找自己的旅途，在这个时代，本就是一种成功。

未来不在某时某刻，而在每时每刻。

要怀着潮湿的心，在金色的河流里，长久地前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