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余

原本三个娃，是喜也是忧。农家日出而作，日落则息，一天到晚面朝黄土，腰酸乏力。一年到头，刚够敷衍吃饭穿衣。三个娃己是烦恼，又添了老四多余，前有两兄一姊，三姐占尽人生优点，容貌姣好，聪明伶俐，纳全家众爱集于一身，尽享娇宠欢愉。

多余真多余，脏兮兮的爸嫌舅不爱，吃穿承袭前三代的衣钵，破旧的棉褂缺纽头、少扣眼，一双鞋平可见“大舅”，抬起可窥厚掌。脸污不见底板，蓬发可卧麻雀。鼻涕下来，用袖一抹，久之放光明。

到入学年龄，背上哥姐传下来的书包，装着折起浪花的书和团缩的本子，而凸出的是撑鼓的两个黑馍。老师也嗔，安排在最后的课桌，听不听由你。

一日中午，课堂上老师讲得起劲，学生听得入迷，后排响起鼾声，拟或还有哭骂，一颗粉笔头飞来，正中多余脑袋，朦胧中骂一句：“塌你妈个X呢”，众学生回头，看见了被涎渍浸成的花猫脸，不禁哄堂大笑。

看看不是上学的料，索性叫回来拽个草，喂个猪，到年底卖，还是个“收入”。于是，一个笼，半个馍，满世界漫游，便是一天的生活。

淡化了父母的照管，多余和婆最亲近，常把悄悄话对婆说。婆每央及三姐，都被一个合适的理由拒绝，而使唤多余，总能乖乖依从。晚上，婆总把“抬”的好吃的塞进被窝，吃着好吃的，在婆的纺车嗡嗡声中睡去。

一日，婆和妈吵闹，引发厮打拉扯，多余拿锄把照妈腿上一磕，妈捧着腿嚎叫，婆没吃亏。

时光荏苒，秋去春回。多余从丑小鸭出落成大姑娘，那苹果脸有型，微墩的身材丰腴。渐渐地有了大姑娘的心事。看看同龄人都名花有主，不免躁动“对象”的希冀，少不得心热眼嫉。媒人不登门，枉抱一腔妒。

忽一日，门前喜鹊喳喳，见大姑临门，大姑和妈嘀嘀咕咕，看得出妈眉飞色舞，言语激动，多余性闷迟纯，不知其故。

送去大姑，妈唤多余近前说大姑给你瞅个“象”，后天见个面。是日，多余揣了三姐准备的手帕，里面装了笔记本，本子的扉页题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到大姑家，被让到炕上坐定，一干人退出，帘动处，闪进一英俊小伙，浓眉大眼，清瘦脸庞，多余一见，羞得耳烧面红，低头摆弄着衣襟，小伙趋前坐于炕沿，半响没了言语，门外有响动声，小伙窘迫，掏出准备的方帕，内裹十元，递过来，多余急忙把自己的手帕撂过去，小伙拿起，飞也似逃去。

就这么有了心上人，多余虽是一瞥，却把那模样记得真切，定格在脑海，夜来南柯相会，埋怨他怎不多坐会，怎不和我说话?那小伙道：来前大人教的话，我都记得牢牢的，谁知见你不知道说啥，忘的精光。多余伸手想捶他肩，被他握住，挣不脱，一股暖电摄魂，身子乱颤。

乐户响，女婿来，鞭炮声中，头顶红盖头的多余出闺。婆家门前，拥满迎亲的邻居和亲戚，司仪使出浑身解数，卖弄着才华，净说些拉手、早生贵子的怪说，臊得人脸烧难自容。

一年后，多余不负众望，生下一女，名唤“倩倩”。小倩倩活脱脱的三姨克隆，全家人喜不自胜，小嘴巴拉巴拉惹人疼爱，已有了耀眼的花朵，淡忘了色衰的母本。爷婆每带倩倩上集，指啥要啥，百依有顺，膝下承欢，其乐融融。唯有女婿，偷藏些水果鲜蔬，至夜拥被而坐，取将出来，相互谦让，互递对方口中口，倒也相爱甜蜜。

天有不测风云，女婿外出打工，因事故而亡。晴天霹雳，多余捶胸顿足，哭天喊地，工方赔了三十万，多余分得十万，孩子十万不可能给她，恐怕日后改嫁，落得人财两空。

日子得继续，寻了活路打工，娃丢给公婆带，婆婆总以带娃为由，不断要钱，什么学杂费、生活开销、生病卖药，三年竟把两万多零敲碎取，收入囊中。多余嘴笨，有理说不出，闷气窝在肚子。

娘家灯盏大，同样不省油。村里四十个单身队伍逐渐痿缩，二哥三十好几，还是光棍阵营一员，相中某村一寡妇，带个娃，聘礼张口十万，于是妈以“借”字要走多余五万，说是过了“还”。多余知道，“还”在犁炮杆上寻去。时不时妈今天买个手机，明天买个戒指，没完没了，五千元悄没声息地完了，再后来干脆一口回绝，妈哭着骂咋要下你没良心的东西。关系日渐紧张，在改嫁聘礼时一把攫，赔嫁用你存的钱去。多次吵闹无益，在结婚前一天，跣足冒寒去了夫家。

又是婚后，又是生育，这次生一男娃，稳住心。男人没心还懒，穷日子过的吊梢，室中简陋，生活清贫，无奈依旧打工撑家，病了，女婿儍楞楞地看，回娘家只给一处车费，回来该是你妈掏。多余和他理论，女婿说她如同“年三十打个兔，有你没你都能过年”，气得多余嘤嘤地哭，那怂娃也有样学样，说“我婆都说你是个多余”，冷语入腹，多余心在滴血。

一日工余午休，店里放碟，是秦腔《祝福》，其间贺老六的悲怆苍凉，搅翻了多余积压多年委屈，哭的抬头不起，泪湿前胸，祥林嫂【砍门坎】的怨愤，触痛了多余柔软的心底，放声大哭离去。

可怜的多余病倒了，躺在床上，迷糊中不知白昼黑夜，自思多舛的命运，怨老天的不公，止不住潸然泪下。

是该歇歇了，身心早疲惫，前路茫茫，看不到希望。但生活还要继续，两家的娃不能没有妈，不能消沉，调整好心态，再艰难也得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