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郎（下）

（五）

许君如开始在巧凤这里上班了。他们这次才郑重地介绍了自己。

巧凤有点尴尬地说：“我叫巧凤，我爹没什么文化，这个名字有点土吧。”

许君如笑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不土不土，挺可爱的。我叫许君如。”

两个人在大排档里的日子总是过的很快，大排档里白天冷冷清清，许君如就和巧凤坐在门口的木板凳上望着天空交错缠绕的电线，电线一根根地把天空分割城一块块。他们就坐在这油腻腻的门口，闻着路面上污水刺鼻的气味。

许君如给巧凤说了他大学里浑浑噩噩的生活和对未来的迷茫，当然，也说了他从高中就谈的前女友怎么样地嫌弃他，又怎样地甩了他。

巧凤就静静地听着，不时安慰他几句。他也就笑着和她开玩笑：“你还没谈过恋爱啊？”巧凤便低下头说：“哎呀，哪有那个时间，我出来打拼的早。再说，现在一个只上了高中的农村女孩在城里哪有什么优势呀。”

许君如说：“别这么说啊……”但他总想不出可以安慰巧凤的话。

每当许君如讲起他的大学生活，巧凤眼里就亮晶晶的，她出神地听着，然后说：“唉，要是我也能上大学就好了。”

许君如看了看巧凤，心里有丝辛酸，他第一次对自己荒废的大学感到愧疚，这种感觉就连前女友的巴掌扇在他脸上，骂他“废物”时都没有。

许君如拍了拍巧凤的肩说：“我们学校的灌汤包特别好吃，你一定喜欢。而且到了夏天凤凰木开花，校园里火红的一片，可好看了。下次我带你去啊。”巧凤惊了一下，肩上感觉热酥酥的，她笑着说：“好啊。”

可是，直到今天，厦门的凤凰木开得火红，巧凤在哪都可以看到那灿烂如火的小花，但巧凤没有吃到那个灌汤包，也没有见到那个许君如口中无比好看的校园。巧凤说到这里，眼睛暗淡了一些。

我看到菜单上添上去的“特色灌汤包”，明白了这道菜是为许君如做的。

（六）

许君如带来了一只小狗，小狗才出生一个月，奶声奶气地叫着，虎头虎脑的棕黑色脑袋上绒绒的耳朵却立了起来，尖尖的，像狼。

巧凤喜欢极了，抱在手上轻轻地抚摸着，许君如摸了摸头说：“看你太寂寞了，它可以陪你。”

巧凤笑着看着小狗：“简直像一只小狼。”

在巧凤的照顾下小狗一天天长大。巧凤看着这虎头虎脑的小狗，就像看着许君如，她想着这些，脸便红了，就像傍晚厦门沉甸甸的夕阳。

她偷偷地对小狗说：“你呀，真是像他，你叫如狼，他叫如郎。”

日子纠缠在炒田螺泛起的油花中，弥漫在烧烤时笼罩的烟雾中。

巧凤坐在大排档的门口的木板凳上，如狼就趴在她的脚边，不时抬起眼睛看看她。厦门的秋天是感受不到的，许君如在大排档的后堂里忙活着，叮叮咣咣的声音让巧凤觉得安心，就像她在海边听到海浪的声响一样。一阵咸湿的风抚动着巧凤带着红晕的脸，巧凤想：这大概是从海面上吹来的吧。

巧凤曾在白鹭海滩边看到那座洁白无瑕的白鹭女神塑像。塑像伫立在海中，从岸上只能看到她垂到海浪中被淹埋的卷发和纤细的曼妙的后背。

巧凤喜欢这座雕像。

她看不清白鹭女神的面庞，是在哭，还是在笑？她想，白鹭女神大概是在哭吧，泪水变成了海水，她爱的人就在她注视着的鼓浪屿上。

海滩的边上有一片开阔的草坪，草尖儿湿湿的，绿茵茵连成一片。巧凤看到一对对男女就坐在湿润的草坪上，他们开心地窃窃私语，海风的呢喃抚弄着女孩们的头发，吹散了。男孩们兴奋地给女孩们讲着笑话，女孩就在海风中腼腆地笑着，脸蛋红扑扑的。

巧凤看到了，脸蛋也红扑扑的。巧凤想：“他们应该是大学生吧。”

巧凤心里对大学生总是怀着敬畏的心，她总是羡慕地看着他们。

现在，她坐在大排档门口，转过身去，看到许君如在收银台前瘦高的身影，他专心地将收银台的抽屉拉开，把零钱一张张整理好，握在左手。右手细细的橡皮筋套在他修长的指头上，手指一撑，将橡皮筋套在左手的一沓零钱上。巧凤的心突然跳得很快，她想要是能永久地留住这个夏天就好了。许君如转过头来看了看巧凤，巧凤的脸逆着光，但轮廓红胀胀的。

许君如就咧开嘴笑了，牙齿白白的，很整齐。

巧凤也笑了，牙齿有点歪歪扭扭的，但是眼睛亮莹莹的。

六月还是在夏天如期而至了，许君如对巧凤说：“我要回一趟学校，今年我就毕业了。”巧凤有点依赖似的犹豫了半天，最后小心翼翼地问：“要去多久啊？你一个人去吗，要不要我陪你？”许君如没有回答前面的问题，只是说：“不用。”巧凤有点失望。

傍晚，她抚摸着如狼的耳朵喃喃地说：“他早都忘了带我去吃灌汤包的事吧……”

一个星期过去了，凤凰木的花开了，一丛丛像燃烧的树。巧凤想到爸爸曾对他说“这种树啊，叫火树，开花时总是一路烧到半山坡子上去。巧凤啊，以后捡了这个花瓣送给情郎，盖头就像花瓣一样红喽。”那时候巧凤听了这话脸红得像花瓣一样。

巧凤捡起落在地上的花瓣，手心里像火苗跳跃着，有些滚烫。她想她已经知道了要送给谁。

许君如回学校领了毕业证书，回到大排档的时候脸上一直阴霾不散。巧凤问他怎么了，许君如不说话，坐在门口的木凳子上点了支烟。巧凤走过来张开手掌，手掌里是红彤彤的花瓣，许君如看着刺眼，他想起来他说过带巧凤去学校看凤凰花，吃灌汤包，但他现在觉得那只是个安慰她的玩笑而已。

巧凤说：“别抽烟了，有什么事和我说说不行吗？”

许君如说：“你懂什么。”

那天晚上，许君如坐在冷清的大排档里，在他第一次来的桌子旁，他喝了八瓶啤酒。巧凤坐在一边，低着头，什么也没说。

许君如在喝最后一瓶酒的时候喊：“生活太他妈不容易了。”

巧凤盯着许君如的脸，她看到微弱的火苗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尖映出昏红的星光，撕破着黑夜的冷寂，将他的侧脸笼罩在亮盈盈的微光中。

许君如狠狠地吐着烟气，絮絮叨叨地说了他回到学校，看到他的前女友和他的室友宋明在一起了。

他们毕业典礼那天挽着手对许君如说：“找到工作了吗，听说你在大排档里刷盘子呢？”

前女友的头依靠在宋明的肩上说：“现在宋明在广州一家公司上班呢……”

许君如突然感觉到无比的耻辱，大排档油腻腻的桌子和门口密密麻麻的电线在许君如的脑海里闪过，他顿时觉得有些恶心。

巧凤盯着手心里红彤彤的花瓣，想象着许君如忘不了的前女友会长什么样呢？

许君如沉默了一会，对巧凤说：“我不想在这干了。”

巧凤吃了一惊，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最后，巧凤说：“好。”

第二天早上，入夏的厦门天亮的很早。门口密密麻麻的电线把早上淡粉色的天空分割地稀稀落落。大排档里没有开灯，昏暗中只有许君合上提包拉链的声音。

许君如走到门口，油腻的木板凳放在大排档门口肮脏的地上，许君如心里厌烦了起来。巧凤拿着一个皱巴巴的纸包对许君如说：“这是你的工资。”

许君如沉默着接了过来，巧凤突然拉住他的胳膊问他：“你还会回来吗？”如狼在许君如的脚边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巧凤的喉咙发紧，她抱住许君如的胳膊，许君如闻到了巧凤身上混杂着香菜和烧烤的味道。

许君如心里又涌上一股恶心的感觉。他看到他的前女友和室友挽住胳膊的样子，好像前女友身上刺鼻的香水味冲进了鼻腔，可又混杂着香菜的气味。他低头看到巧凤关节粗大有泛红的手，也反着油光，附着着香菜的气味缠绕在他的胳膊上。

许君如心里烦躁极了，他甩开巧凤的手，再用一只手掌反复擦拭着刚才被缠绕的手臂，恶狠狠地瞪着巧凤说：“你他妈以为自己是谁啊？我是个大学生，和你不一样！我在这里能有什么出息？等着被人笑话？你农村出来的当然无所谓！”

巧凤惊愕地望着许君如的背影消失在狭窄的巷子里。天放亮了，东方翻起了鱼肚白。巧凤站在空荡荡的大排档里，如狼就趴在她脚边。

巧凤的眼睛黑洞洞的，但她觉得面颊又热乎乎的，晶亮亮的水滴在油腻腻的地板上，香菜味弥漫在大排档中。

小巷外中山路的马路上，游客已经兴奋地笑着，各色各样的店铺上亮晶晶的玻璃窗倒影着和白色建筑缠绕的绿萝。

厦门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七）

我问巧凤：“他还回来过吗？”巧凤笑着摇摇头说：“我还是太傻，我没发现他其实那样的人。虽说我是农村来的，他觉得我配不上他，但我至少为自己活得很好，听说他还没找到工作，到处混……”

她的眼睛黑得干涩，关节粗大的手指抚在如狼毛茸茸的脑袋上，如狼已经是一只成年的狗了，在巧凤抚摸它时它享受地从嗓子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大排档里，只有我和旁边的一桌，那一桌有四个大学生，两个男生和两个女生。

他们桌子上摆着一个铁盘，下面有一小块燃烧的蜡。蜡是白色的，燃着的火却是冷冷的青色，让人有种寒意，觉得那火是冷的。

盘子里面是红亮的辣子皮和绿油油的香菜，下面有一颗颗的田螺浸在滚烫冒泡的汤汁中，大排档里弥漫着辛辣鲜香的海鲜味。

那四个大学生一边用牙签挑着田螺，一遍嬉笑着。从他们的谈话中，我得知他们是厦大的学生，暑假准备回家。

看到大大小小的旅行箱停放在油腻腻的地板上，我问巧凤：“大学生经常来这里吃饭吧？”

巧凤用手捋了捋刘海，眼神仿佛越过层层密密麻麻的天线，飘到很远的天上，说：“是啊，一般只有厦门本地人知道我这家店，虽说在中山路，但这个巷子还是太偏僻了，经常来的就是本地的大学生，看到他们呀，我还是很羡慕。”

我点了点头，想起去年我那个厦门的朋友带着我来这家店时说：“全中山路，这家最好吃。”

油腻闷热的气味混合着田螺和香菜涌进我的鼻子，如狼在巧凤的怀中用湿润的圆鼓鼓的眼睛打量着我，它的鼻子也是湿润的，嘴中张开呼吸着闷热的气。它的牙齿又尖又长，耳朵也尖尖的耸立在棕黑色的脑袋上，这时我才觉得，它简直像一只狼。

想起张悬的一首歌：

如果受了伤就喊一声痛/真的说出来就不会太难过/生活生活会快乐也会寂寞/生活生活明天我们好好的过……

我看着果啤在厚重的玻璃杯里冒出新鲜的气泡，想着未知的未来，我将会在哪个大学的校园里？

巧凤盯着那盘大学生面前的炒田螺，她想到了一个大学的校园，火红的凤凰花一直烧到路的尽头，大学生在花下三五成群地笑着，脸上年轻的红色就像凤凰花般烧红了一片天。

巧凤想起爸爸说：这种树叫火树，开花时总是一路烧到半山坡子上去，以后捡了这个花瓣送给情郎，盖头就像花瓣一样红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