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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访

“你在这里啊。”

黯淡的光线透过狭仄的户牖,在暗中勾勒出来访者与主人的轮廓。天方熹,露未晞。

他转过身来,“你果真找到了我。”

来者一笑,二十年的风尘如一瞬间荡涤开,泼洒出那一泓睿智而沉静的目光,直盯着主人。“即使你鹤氅竹衣,我也认得出你。”

主人大笑,四肢一振,那縕袍下的躯体一扫颓唐,一股勃勃英武之气迸出他的眉际。“不论何时,总是你没有忘过我啊。”

秦岭的早晨总是多雾。缭绕的白纱缠裹着山与山,让这南山之巅扑朔迷离。

对坐。主人不经意地说:“节彼南山,维石岩岩。”来者徐徐道:“不错,虽山高吾亦可来之。”主人轻蔑一笑,那笑溢满了纵横天下的玩世不恭。“你来也无所谓,我恰缺个听众。”说罢,手抚了抚一截伸出榻来的柄。

“躲了这么久,可是苦了你。”

“苦么?”主人神采飞扬,“高皇帝布衣半生,吃穿无计,为一亭长而已。其又不事家人生产,潦倒而自度非凡。若无相交者助,恐不如我之自己自足哩。”

来者颔首,但道:“躲在山上,你是如何知晓这么灵通的?”锐利的双眼直视对方。

主人说:“躲在山上,你又是如何知晓我在这里的?秦岭迢递不知几千里路,你是历经多少艰辛才光临寒舍的?”略一停,又道:“瞧你宽袍大袖气定神闲的状样,真像那萧相国坐朝堂……可能还不如你呢。”

来者不应,只道:“知道你目空一切,看不起别人。我可没这脾气,怎敢比相国。”

主人大笑,曰:“何言萧相国,纵项王与高皇帝,亦不过寻常之属耳。”

来者两窝漪泓里荡漾着些许感慨,旋即收止。“旧习难改,你又要挑他们刺儿了?”

主人奋袖,说:“岂是挑刺儿?彼二人自有短处,旁人指摘又有何错?人无完人,吾止言其实也。”来者打断:“莫要自得了。我且问你,项王与高皇帝,你服谁之兵家才干?”

主人郎然曰:“自然是项王。虽然高皇帝既摄龙位,此兵才实不能比,且不特此也。”

来者微笑,“说吧。你这话匣子也关不住。”

主人诘问:“你以为高皇帝勇猛仁强可比项王吗?”来者对曰:“君自知也,某不多言。”

主人拍案而起,曰:“项王用力盖世,天下所知。扛鼎小事,孟贲不如;手格猛兽,恶来莫匹;豪烈万军之间,折冲城池之下,唯神魔可与并。破釜沉舟于巨鹿,溃却诸侯于彭城,妇孺所知也。其但喑呜叱咤,千人皆废,此真勇绝矣。夫高皇帝起手微末,莽鲁无闻,后乱于沛、丰,从梁王兵,以事怀王。间隙以袭武吴,破之而长驱,临咸阳下。约法三章,须臾项王至,亦乃恭卑于鸿门。困荥阳,走成皋,倚纪信命而得脱击项王军,见丧五十万师于三万疲卒之下,此真无将才也,何以与项王抗耶?”

来者静坐,道:“然也。但天下没有归项王却归了高皇帝,这不很奇怪吗?”

主人摆摆手:“莫向我发难,这答案你必然清楚。项王自恃勇壮,睥睨天下,气吞山河。然战非一人之力,其竟自居,不任贤将。唯亲得用,虽有奇计之亚父亦不得听。徒匹夫也,不足为道。其遇人恭敬慈爱,翩翩如文士,徇徇如儒生。卒有病,亲为调药,士皆垂泪泣涕”。然彼于论功行赏之时把印玺刓敝而犹不舍之。徒妇人耳,无善可陈。项王立怀王为帝,尊为共主,天下称之。然其背怀王之约,傲慢于鸿门宴上,诸侯离心。更兼弑义帝于江南,冒天下之大不韪,故诸侯混战连天,天下失度。己失信于天下,何谈霸业于世间!再兼屠戮秦都火焚咸阳,凡所过处,杀人盈城,血流成河,一独夫犹不可拟之。高皇帝反其道,任天下武勇,何所不诛!分城邑与功臣,何所不服!以义兵思勇之士,何所不散!故得天下者,高皇帝也。

来者默然。他眼前浮现出许多往事。那是二十年前,一发铁椎崩裂博浪沙百丈云烟。那是轘辕关下,东来之军初与重逢。那是洛阳宫中,君臣共祝天下一统。白驹过隙,人事变迁,眼前的主人似曾相识又素昧平生。

“这不是你啊。”他叹息到摇首不已。

主人笑容隐去了。纯澈的眼眸泛起一阵无端的失落。

“对。”他说,“不是我。我想说的不是这些。天下本来就不是靠武力得到的。高皇帝深谙帝王之术,手腕奇多,玩弄群臣于股掌,使之俯首唯唯;哄骗百姓以仁慈,使之箪食壶浆……与他相比,项王实在太天真了。他不懂也不愿意相信这阴谋诡计,他以为单纯靠军队就能主宰天下,恣其所为,不加掩饰,所以人们才离他而去……而我,也太天真了。”

主人黯然。他眼前浮现出一幅幅画面。那是井陉口下,背水士卒击溃敌军;那是拜将台上,君臣相对情投意合;还像是青春年少,俯首接受同龄人的胯下之辱。沉思者,这位主人,又仿佛恢复了久经沙场的英霸之气。

“我太天真了啊。”他摇首叹息。

来者叹息,起身,拜道:“承蒙淮阴侯款待,某告退。”说罢,向屋外走去。猛地,一道迅厉的白影崩闪,主人从榻下抽出那柄。电光火石,不及掩耳。锐利的枪刃横在来者项上。“你既来了,便走不得。免暴我行踪于天下。”

来者一笑,反用手弹弹枪刃,铮然有声道:“我知道你不会杀我。”

淮阴侯大笑,将枪插在地上,顿起一阵尘埃,“果真是留侯最懂我韩信!”

张良叹息:“廉颇老矣,尚可餐饭,你这一身功夫,就这样老于林泉,可惜了呀.”

韩信脸上绽出一丝失落,旋即平复了。“反正我已死了,何必再见世人。高皇帝已正大统,天下归宁,不需要我了。”

张良再拜,出屋,几步后又回头,问道“当年长乐宫内,你是如何死里逃生的?”

韩信大笑,说:“置之死地而后生!”

张良不再多问,离去,在晨曦中渐远。

一个时代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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