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朽木缠成绕指柔

作者:徐乐婷

树,常是人们聊以自况的寄寓。若刚直笔挺,恰似意气风发的少年;若遮天蔽日,则如厚德载物的长者。谈之朽木,无不摇头,是难教的孺子,是底层的渣滓。

可世俗不知道,阴暗背面,总横生一树繁花。

(一)

听父亲说,在他小时候,那棵树,还很小。三五圈的年轮,像他三五岁的年纪,一寸寸长高,汲取着小院里一方浅浅的阳光。

我抚摩着手中这张未经封塑,被撕白翘起的老照片。青灰的色调中央有一个身穿背心、灰头土脸的小男孩,肉乎乎的小手搭在身旁一柱红棕色的树干上——这就是我爸爸了。照片顶上有几片油绿的树叶垂下,遮住了几片黑瓦。

这棵树,成为了奶奶家后院里,那一道四季流光的风景。纵使是冬天,繁华落尽,也静静地站立在那角落的中央。

不知父亲在跑回家,甩下满包无趣的功课时,是否会对这棵树绽放一个慵懒的笑容?当他满身泥尘痛快归来时,是否会在这颗树下打上一个小小的盹?他在悲伤时,依靠这棵树;抑或在得意时,拥抱这棵树?

又兴许是,在春夏秋冬又一春的更迭中,看着自己愈发颀长的身躯,和这棵愈发茁壮的小树,四目相对。

那样深情的眼神,在他眼底映开一道清涟,只是水底沉积的卵石枯叶,总在一年一年时光的沉积下,连带起涨高的水位。

(二)

逢年过节,奶奶家一直都是我们消磨长假的归宿。那两户平房,在我出生时就掀去了黑瓦,扩建成了六楼的小洋房。

自我打小的记忆里,那树便高高地撑在我头顶,伴着蝉鸣在一年一年愈加繁琐的书页上投下闪烁的光斑,和着寒风在一年一年加厚的镜片里和围巾蒙出的水汽共舞。

我只见它开过一次花,是在大前年的端午节,那一簇一簇小巧的白花藏在一丛一丛的树叶下。我站在二楼阳台的沿边,抓着粽叶包裹住的枣馅糯米,从眼前信手揪出几瓣碎花,搓一搓指尖,落在枣馅中央。

淡难可闻的花香萦绕在喉间未融开的枣泥间,抹去了一些多余的甜腻,滤下恰到好处的馨香。

一如童年的甜美,在那段被裁剪得不长不短的岁月里,从未改变。

(三)

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最早是从姗姗来迟的气象新闻里闯入我的生活,试图打乱这平静的轨迹。

又是新一季台风登陆,奶奶家的那一庄沿海的小村,也被那只无形而无情的血笔圈入了受灾范围。

但奶奶报平安的电话从未间断。长年光顾的台风,早已淬砺了那些房子的钢筋泥骨,奶奶和爷爷在紧锁门窗的小洋房里,依旧过着怡然自得的生活。

只是可怜了院子里那棵树。被台风鼓得脆弱的信号让奶奶的声音断续不灵,是否就像那棵树顽强的生命力在一点点透支?

我对着一天一天愈加昏暗的星空,许下一天一天渐见漫不经心的心愿。我要那棵树的根基坚稳如磐石,我要那棵树的枝冠清逸如公子。

我要它挺拔如往昔。

(四)

越打越勤的电话里有奶奶难掩的叹息。那棵树还是被台风伤了筋骨,半边根脱了泥。奶奶说她那时忙不迭把根掩了回去,精心照料了好几天,却无法遏制那棵树长势的衰败,该是快要死了。

她一句一句地讲,我的心一寸一寸地凉。

那棵小树,那棵如此茁壮的小树,真的就要陨落在一场台风中吗?它的枝叶会一天天干枯卷曲吗?它的躯干,会一天天干瘪荒芜吗?

我不愿相信,却又不得不面对。

可我多么希望它活着。即使是摒去一切光鲜,摘去一切繁华。

我只要它活着。

(五)

扑面而来的乡土气息让久居于雾霾中的躯体一个激灵,我又回到了奶奶家。

和街坊邻里几声惯例般的问好之后,我只匆匆看了奶奶一眼,便径直冲进了后厅——那里连着后院。

我怔怔地站在这扇门前,眼前是多少次午夜梦回的小院,脚下的台阶却硌得我生疼。

上一次台风已经过去半年有余,我好久都没有从奶奶口中探得一丁点关于那棵树的消息。奶奶该是不想说,而我,是不敢问。我太害怕看到它枯槁而无力的死身,强留着那一小簇微不可见的希冀,于是只有心照不宣的沉默。

如今,这棵树,已经赤裸裸地摊在我面前,好像还伸展着只是粗瘪的枝丫。

这是盛夏,它却没有树叶。或者是,它已经不是一棵树了。

仿佛在意料之外,又着实在情理之中。

我抚摩它纹路狰狞的树干,轻轻一摇就能连根拔起,指尖一翘就折断一小节末枝。

奶奶砂砾般的声音从我方才站过的那道台阶上传来。她说,这树,早就死了。只是怕我到时候遗憾,一直没有移走,要让我先看最后一眼。

最后一轮盛夏的阳光没有投下庇荫,只在那一方红土外的水泥地上描摹出朽木狰狞的剪影,描摹出被泪水浸湿的光阴,从垂髫之喜到垂暮之叹。

罢了。

朽木,终化作一抔土灰,岁华过隙,世代变迁,都凝结在梢尖指向的一方蓝天。可无人问津,它曾风华正茂时,所见证的那一切尘世的改变。那些早逝的朽,长生的槁,都承载着一代又一代百感交集的光阴。那些难以舍弃的,都萦绕在枯木干瘪的树干上,权当繁华点缀。我从枯槁的枝丫中眺望更迭的流年,任由朽木缠成绕指柔,相伴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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