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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木存记之护

■傅 敏

约是又一枚皂角熟落,从屋脊滑走的声响惊醒了睡梦里的小玉。她翻身看了看腕上的表,还不到6点,紧接着屋脊又传来皂角滑落的响动声。索性起床,烧一锅水洗头。隔壁二婶说今天要有人来家提亲,小玉育养的齐腰秀发恰好发挥,尽情飘扬。正数念着用啥洗发水时,滑落的皂角提醒了她。

二婶的那一头乌发,就是屋后的老皂角树给滋养的。二婶经常在巷口说:“咱忘了啥都不能忘了这棵老皂角树,它对咱有恩!”二婶的恩多半指向那一树的皂角,作用于洗头、洗衣、配药等生活实用。大家有很多的感同身受,但一直生活在老皂角树下,如在局中,自己的事与树的事交织在一起,看不到过往经年的情景和细枝末节。回顾遥忆时,自己就站在了局外。

从另一个视线望过去。那老皂角树浓荫如织,伞状撑开,即使上空雪雨纷飞,树下之人全无感知,自顾行动。树荫下,常常少有座位,来晚些的有的蹲着,有的干脆站着。树的正下方地势稍凸,有一两个座位被人刻意做造,如主位雅座,显得极为重要。坐在上面的人多是有威望的长者、有才学的能人,抑或是说话算数的人和见多识广的人。长者以长者风范说村规民约,理家风是非;有才学的见多识广的则传经布道,播讲家国天下事。再有一些说唱艺人,应村人邀约来至树下,说得激情飞扬,声色饱满,唱得声泪俱下、百感交集。把观众逗得时笑时啼,如戏中人。

最热闹时还在盛夏。布谷声声,蝉音缭绕,去老皂角树下纳凉成为村人缓解疲惫、愉悦身心的一份抚慰。他们从地里回来,把麦粒、农具往空闲地一扔,粗略冲洗一把,盛一碗饭,串两三个馒头或烧饼,直奔老皂角树下。这时节麦收正忙,少有艺人来树下说唱弹奏,大家就推荐村人中有些见识爱看些闲书的“张文人”“李秀才”,说说三国道道红楼,捎带着讲讲咋个避热防暑、小心灯火、看好自家孩儿不去泉井深水里扑腾……台下面,听得懂的随着说家执耳倾听,听不懂的就东家长西家短地私下闲话。大些的孩童以大人们的身体作屏障,在人群里钻来游去嬉闹不止,小一些的娃娃依靠在娘的怀里哭闹一阵子嬉笑一阵子。一晚上闹嚷嚷的就过去了,一个季节说结束就结束了,一茬人说老就老了。

老皂角树,在村人的视觉里一直是那副老样子,没有人会记得它的年轻。有几日,老皂角树的一个股枝年长力弱,实在撑不住了,半个身子压在了二婶家的屋脊,一经风就会扫落几片瓦。二叔几度想上屋脊把那股树枝锯掉,被二婶阻止。最近一次可不得了,那股树枝被大风摇得厉害,把持不住将屋脊穿透,开了一个天窗。二叔急了,说成啥要上房锯树,二婶又阻止。二叔大声嚷嚷:树是咱家的,咱锯咱的树碍着谁的事了!

二婶知道二叔锯树有二心。他们家准备翻新房屋,只是新建房的木料还缺少些,若是把那股老枝锯下来,盖房的木料可就差不多了。这下,旧西屋被老皂角树戳开了窟窿,二叔更有了锯树的理由。

二婶说:你就缺这些木料钱,非要去锯树?你要真去锯了那股树,咱家院里可就没树荫了,以后你掏钱都没处买。

恰在这时节,有人在巷口吆喝着:谁家卖树?二叔问啥价钱。那人说啥树?二叔指向老皂角树。那人神情一惊,然后看着二叔说:“这可是个大活儿,我合计合计。”

那人走近量了量尺寸,又上下打量一番老树周身。他向二叔伸出三个手指,二叔摇摇头说三百块不卖。那人轻笑道:三百后面加个零。二叔眼里忽然来了亮光,但他还是故装镇静地说:“这树少说也有三四百年了,光皂角也要每年卖好几百块哩。”二叔说这句话时底气不足,他心里明知自己在说谎。要说皂角树几百岁这有可能,但那皂角每年卖几百元纯属虚构。自打他记事起,每年落下的一层层皂角,都被村人捡去做中药,洗头洗衣,一分钱没卖过。

那人提着锯又看了一番皂角树,果断地说:“我再给你加500元,不卖,我走人。”

对二叔来说,这太有诱惑。他本打算那人要给个千儿八百就出手卖树,谁料想他又追加500元。有了这3500元,去买盖房缺少的木料应该够用。二叔对那人友善地笑了笑:“那,你啥时付款?”那人一拍衣袋:“都在这儿。”二叔让那人随他到家结账。

二婶不乐意了。两口子从屋里吵到屋外,从院落吵到街巷,一直吵到老皂角树下还怒气未消。二婶坐在紧挨皂角树的座位上,对着众人,主要是针对那个买树的发飙:“今天谁敢动动这棵树,我就一头撞死谁!谁要锯树先把我锯了!”

锯树的一看这势头,偷偷摸了摸装钱的衣兜——幸亏还没付款。趁人不注意溜之大吉。

二叔虽从势头上争不过二婶,但仍在一旁不甘示弱地争辩。看热闹的人在一旁私下评说,有站在二婶一边的,也有偏向二叔的。村干部和一位年长者这时走过来,把二婶二叔拉回家,锯树的事就此打住。

说话间临近中秋十五,一块电影白屏幕扯在老皂角树下。放映前,老支书面对着急看电影的观众说有个事要向大家宣布。他清了清嗓门,对着麦克风说: “前些日子,因为老皂角树的事起了些风波,大家也都听说了。这几天经过和树主人及受益人四方邻居商量达成意见,决定由受益方每家每户捐款200元给原来的树主人,这老皂角树的拥有权从今以后就归大家了。这以后呢,谁也不准再提卖树砍树的事。希望大家以后要自觉维护老皂角树,在老皂角树的荫凉下说好、唱好、热闹好。”老支书的话还没说完,已被村人的欢呼声掌声淹没。

时隔没多久,村里用人把原来的场地拓了拓,硬化了地面,安了几盏古香古色的街灯,增设两三排木椅。号称“李秀才”的老支书得空就往皂角树下坐,谈天说地把人吸引过来,说着说着把村人引到了中央文件、国家政策上。后来支书嫌说得口渴,直接让二婶领着她的秧歌队蹦跳一阵子,然后说他的中央文件、国家政策。说书的,唱戏的,放电影的,看中时机一拨一拨奔老皂角树下来,把村人给欢得那叫四个字:得劲!过瘾!

二叔和村人忽然有所醒悟:他老支书怪不得当初提议大家捐款留树,在树下讲话传达上级精神恐怕也是他的用意之一吧。那二婶为啥强烈反对锯树?二婶曾患痛疽疮疡病,靠喝皂角水治愈,再就是二婶领头成立的秧歌队,常日搞排练、演节目,皂角树下是最适合的地方。

二叔沉默不语。看着二婶领着一群娘儿们在皂角树下扭来转去,看得头晕,蹦出来一句话:都当奶奶的人了,还这么欢浪,不嫌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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