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国炜

从农村迁居城里,身份总是很微妙。好似半路出家的和尚,凡心尘缘未了,寺里院外都不纯粹;就像桔生南北各为橘枳,剥开追查原产地时就现了原形。

我混迹城里好多年,日常未必有什么乡村习性的“破绽”,填表写籍贯时就露了农家子弟的馅儿,而一套缺油少膘的身架随时可能泄密。

这些也不是问题,有时候就怕老家表哥来。

我不确定表哥什么时间来,却能“听到”他来。列位看官,但闻胡同外,一个瘦瘦高高的身板雄纠纠亮相,先是击鼓鸣锣喊冤一样打门,接着破阵杀敌般点我的小名叫门,然后攻城拔寨般夺门而入。我心疼“铁将军”的安危,又担心邻居误会谁来寻仇闹事而报警,在我那些半人半兽的绰号穿墙过耳前的余音中,拉他“蹬”堂入室关门大吉。有时我“嘘”他:吵着人家了。他一瞪眼:咱老家谁不是大喇叭!

天生一副喉咙都相似,传久播远的声音,是一方水土养出来炼出来的。

家乡是这座城市的东大门,在两县交界咽喉要道,车马行商游走不断,村边一座慈源寺供飨儒释道三教,大姓家族守望民风。

偏远村野多耕樵,生性不羁,言行样貌异于城里。田圃依坡顺岭,虽然土浅肥薄,却养活许多不挑拣的生命。花草瓜果从不拿挰,角儿腕儿般应时出场,一路香浓韵足,赶庙会般穿堂透户。粗街糙巷却不为所动,任由经年的积叶尘土石板柴堆随意落脚,烟火气憨厚而静默,脂粉味便收敛了脾气,放纵虫鸟喧闹地爬地飞天。风雨不必小腔细调,放开手脚撩脊掠瓦,浸润枝叶招摇帘窗。云天也不惜气力,无歇无碍地投凉射热,甩下一挂光影图。

这里的风貌有些忙乱,看起来粗糙无章法,像简笔画,似狂草笔法,又如同豪放派诗词,一挥而就,千百年来自成一家,无需修改。

这种平阔顺远的场合,轻言软语不跟拍,男的高门亮嗓才镇得住,女的粗声大气才配得上。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虽然温饱不济,生于大户人家的表哥却过得自在。时常有一帮人跟在他身后,要么是跟他玩闹生事,要么是向他说理索赔。

表哥儿时顽劣。结伙用棍棒捣毁村里苹果园土墙后“吃扔装一条龙”,在成熟待摘的南瓜茄子上注入不可描述之物“灌浆施肥”,把年节供品如鬼子进村扫荡一番“三光”,假冒某帅哥递情书给女同学让俩人闹出一段“假鸳鸯错相思”。

如果行藏止于此,那么表哥不过是渗入大锅饭的一粒荤腥,或隐于闹市街头的路人甲,如同染坊一尺布和熔炉一滴液,难料日后裁为抹布或时装,还是铸成螺丝或皇冠。年少时的轻狂放浪,好似开胃小菜或影视片花,预告着英雄、枭雄或狗熊的诞生。

七八十年代县里有了大小汽车,偶然经过村庄,表哥肃立路边扬手招呼:“下乡了?开会了?忙吧,下次来家坐!”司机微笑而去。如此这般,村民窃议:这小子认得县里许多人物。多年后,表哥坦承,那些过往车辆他都不认识,自己演了一场场独角戏,对方出于礼貌点头致意,当年却唬住了乡亲们。

“骗”得名气的表哥开始帮村里办事。某公司有个项目,要从老家与邻村择一而放。某天公司派人察看现场,表哥与邻村代表争执花落谁家起了口角,忽而升级成打骂,继而哭诉各自艰难,惹得来人一时心软,承诺额外多给一份,俩村双双受益。

多年后,表哥酒醉之余承认,当年他和邻村管事儿的人排了一场苦情戏。再后来,那位公司的负责人吐露,其实早已看穿这个把戏:“演双簧骗不了我,要看为公为私,够不够条件。”

表哥并非常胜将军。村里有种风气——建新不拆旧,留下老宅四堵墙、几棵树、一口井,谁家办好手续占地清表时,原主人拦住施工,必得补偿财物若干,乃至大开狮子口。某年表哥建新房,需占别人两间旧址。表哥拉土堆石,有强拆之势,对方派人盯守,无必退之心,引得全村观望。不料一夜之间,双方握手言欢,骂战打戏全无,拆建迅速,钱款数目至今成谜。

以表哥家族势力,为何示弱求和?他答了三句话:“这样恶性循环短时间理不清;那人前些年同样给过别人钱;谁家有得也必有出。”表哥说不愿与邻为敌,村里宅基地讹诈终会引发一场血案惨剧,或许到时候能刹住陋习,却不希望看到那一幕。

谁肯邻里之间流血流泪呢?但愿某天,以表哥一贯的性情,化解未来的械斗危机。

某年表哥因经济纠纷受诬被拘,期间捎信给表嫂,劈头一句“亲爱的××我想你”笑传一时。表哥出狱后,我去家中探望,见一卷《红楼梦》翻折痕迹明显,又见一个笔记本载有协办村务心得,与眼前蛮汉言行恰似秋树野马之别,观来极难入戏。

表哥那一代人很多做过民工,在太行山旁劈山修渠筑坝建库,养活一座山城。如今,这些人都是家人和村民的靠山,他们的故事或如三秋树,或如二月花,供今人引水治旱或饮水植绿时,聊作谈资和唱本。山水之间,众生如鸟兽虫蚁般忙碌,各各顺其自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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