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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村,那人

作者:许沥文

谨以此文先给我逝去的故乡 丰湖村

村内有好时光,绵藏岁月深处的幽谧与风情,无可替代。村庄,是上苍给的,安我乡愁;羊肉,是你送的,慰我寂寞。

——题记

还是小时候了,我常常轻轻带上门,不必锁,一出门,到处都像是造物主恩赐的小小趣味——不大精致却又满含深情,让人视若珍宝,只不过,这都是村子没拆迁的事了。

门前一条小路,曲曲弯弯,风雨路过,云月路过,都曾是它的座上客。出门山水绿,回家夜静云月低。村里的人一辈子走在诗里,活在画中。

双脚将我捎至乡政府的院墙下,阳光像冰溜子化了时淌下的水,淅沥哗啦地漫了一地。老刘头蹲在那儿,穿着发白的绿色解放鞋,腰上扎着个旧旧的家织布带子,一顶金色草帽却非常耀眼,脚边摆着成捆的烟叶和烟郭嘴子。他眼睛不看人,吧嗒吧嗒抽他的烟。还有一个经常在门口打盹的老阿婆,她真的是很老很老了,老成了村子的一部分,那么契合。她像一只豁口的粗瓷碗,用身体盛着一碗陈年的时光,送给每个人,然后内心安详地等待融入泥土。她的神情告诉我,老去并不是可怕的,那只是一种皈依,是一种节日,是上苍赠予的一份别开生面的礼物。

还有石磨旁纳着鞋垫的年轻媳妇,她脚边的一盆葱正长出耀眼的青汪汪的颜色。葱叶尖上滴落着温热的洗脸水,盆里幽幽地冒着热气。她身后的老院子内摆放着大缸大缸的米酒,氤氲着醺然微醉的酒香。地板有些潮了,春季的时候会长出小群的蕨类,酒缸用红绸子封了盖,像待嫁的新娘子,喜庆而隐秘。后院正在煎着酒,酒水顺着竹节吧嗒吧嗒滴落到坛子里,烟从瓦隙中扭着身子攀爬到天上去,这烟,应是最先醉掉的那一个吧?

村东,我家田地正中有一眼井,井台四周长着七株半搂粗的杏树,只不过,这都是村子没拆前的事呀。

杏花破蕾,窝了一冬的麦子才起身;起身的麦苗拔节很快——这是造物主犒劳农民的恩赐。待麦梢孕穗时,杏树便裹着密匝匝的绿叶,风儿俏皮地拨开叶子,会露出毛茸茸的、一咬能酸掉牙的青杏。麦黄时节,杏儿也黄了,村庄里上下翻飞的黄鹂焦急地鸣唱着“算黄算割”,父兄们便提捏着镰把,投入了一年一度最紧张的“龙口夺食”的夏收季节。因为太忙,父母对我们这班七八岁的孩童的吃、穿、玩、睡,是顾不得关照了。村巷里,我们捏着弹弓子乱窜,鸡狗都不喜欢;到田地里捡拾遗落的麦穗儿去吧,身边没个伴,捡不了几穗,便在烈日下伸懒腰,打哈欠,瞌睡就漫上来了。我排遣寂寞的地方,就是那井台上凉幽幽的杏荫之下。

水一样的杏荫下,绽开一领破草席,脱下已露大脚趾的布鞋一扣当枕头,仰面朝天就躺下了。南风习习,绿叶筛动散碎的光影,入梦是极容易的,那些顾不上收摘的黄杏,动不动就“啪”地摔一个下来,我肚皮朝天,只需伸开手去,就能从草席边捏一个搁进嘴里,美滋滋的味儿哟,简直没法形容。当然也偶有扫兴之时,倘是鼾声正匀,有某一个软杏“啪”地砸在脸颊上,那又当别论。一觉醒来,周围三三两两,会跌落许多黄杏儿,小蚂蚁知道我也吃不进去了,就排成长队,以杏上的裂缝儿为大门,到那金黄色的宝库里尽兴地咂取……

“腊炙羊肉嘞!羊肉腊炙的!”地头南边尘土飞扬的土路上,走着一个右臂携着平底筐的汉子,走几步就喊几声,唱歌一样好听。

乡下,长年间难得见荤。我咽了口唾沫,倏地站起身来,但我没钱。我麻利地脱下小褂儿,铺在地上,失急慌忙地捡了十多个染有红点儿的黄杏,斜插过麦茬地,朝土路上截了过去……

腊炙肉,摆在筐里的平底木盘上,白纱布苫遮住多半边,露出的几块红光闪闪。卖肉的人瘦高个,五十大几年纪,唇上两撇八字形的细细的黄胡子,短衫儿敞开着前襟,胸部肋骨一条一条的,深凹的两眼格外有神。见我摊开杏儿,便问道:“换肉吃么?”我点点头。他迟疑了一下,在路畔青草上放下提篮,抽出尺把长明锃锃的刀子,割豆腐那样切下了鸡蛋大小的一块肉,我并拢双手,肉轻轻地搁在了我的掌上。他揩揩手收拾杏儿时,才发现杏子全裂开了半边,缝里又爬满了黑蚂蚁,照着缝儿使劲吹了几下,蚂蚁也吹不掉。他咽了一口唾沫,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小兄弟,我不要你这杏儿了。”他拍拍双手,提起我的小衫儿抖了抖尘土,替我搭在肩膀上,我盯着捧在手上的腊肉:“哪?哪咋办呢?”我回望了井台一眼,“我会上树,上去给你摇好的吧!”他携起路畔的筐篮,摇了摇头:“算啦。咱俩交个朋友吧,这块肉送给你啦。”说罢,便起身赶路了。道上尘埃厚厚,一脚踩下去,扑起一团烟尘,他的鞋和下半截裤筒染成了浑黄色……

我已经要走近井台了,卖肉的忽然又回头喊道:“喂!小家伙!”我的心猛儿一跳:莫非后悔了,想要回他的肉!

“在杏荫下玩儿,别到井沿边去。大人离井台子远,你可别掉进井里噢!”天热,他那声音有些沙哑。

“好!”我踮起脚尖大声回应他。

四野茫茫,烈日炎炎,他那细瘦的身影渐渐地远了,远了……后来我想,那块羊肉,一定是我这一辈子最美味的礼物了。

“腊炙羊肉嘞!羊肉腊炙的!”又是杏黄麦收时节,杏阴不在,童年隔海,地平线上的热风,似又将那有些沙哑的吆喝声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

只不过——只不过,这都是村子没拆之前的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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