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小店

■ 华 新

林州市东南五十里便是东姚镇，山路崎岖，但只能算是浅山区。从东姚镇再向东去，山高了，沟也深了。客车沿着通向鹤壁市盘曲的山道扭来转去，车上人也颠起“麻花舞”，屁股把座位蹭得油亮。不足二十里路程，觉着走了很长时间。到了 ！司机终于指着路旁几幢破旧房舍，说这就是我们要去的目的地——新庄河村。

新庄河——河呢？走下车，望着公路另一边山沟里的一滩乱石，还在迟疑，老同学郭用锁已迎了上来，拉住我和同来的另一位同学赵贵生的手亲热动情地说：哎呀呀，可把你们盼来了，大热的天，累了吧，渴了吧！快到家歇歇。

用锁比2015年同学聚会时精神多了。他丧偶鳏居多年，前年又找了个新老伴，两人开了一个家庭小饭店，多次电话相邀，我和老赵是赴约来的。

路边一栋新盖平房，朝阳北屋，玻璃大窗，粉得雪白。门前的水泥平台比公路路面略高数尺，上放两张白色圆桌，头顶用黑纱罩了，撑出一片阴凉。时值初夏，对面高耸的山峦青翠欲滴，绿丛中不时传出嘎嘎的山鸡叫。用锁指着新房介绍：这是家，也是店。恰巧落在林州市与鹤壁市交界，这屋一半在林州地面，一半占鹤壁土地。望着四周群山和面前的小店，我不禁感慨道：店虽小，却汇了两市灵气，难得的风水宝地呵！大家都笑了。

刚落座，一个身着紧身碎花布衫、体态轻盈的女人便提壶端杯来到跟前，接过飘着清香的茶水，连说谢谢。女人抿嘴一笑，说：“二位不是用锁的老同学吗，到俺这儿跟到家里是一样的，客气啥哩！”听口气不像服务员，要说是用锁新结合的老伴吧，瞧面目年龄又相差甚远，我和老赵不约而同向老同学投去询问的目光。用锁不好意思地笑着：“同学中我比你俩大一岁呢，你们就叫嫂子吧！”哈，还真是嫂子！老赵半张着嘴怔住了。我用惊疑的目光再次打量面前的女人：中等身材，不胖不瘦，整洁利落；红润的长方脸上看不到皱纹，含笑的腮上两个圆圆的酒窝儿；唯独齐耳发际间隐隐几丝白色。老赵缓过神来，用玩笑的口气问：小嫂子，有五十岁吗？小嫂子嗤一声笑了：“这位兄弟，真会恭维人，俺比用锁小两岁，属牛哩。”

曾多次与郭用锁电话里聊天，知道女人说的不假。只能惊叹年岁与容颜在有的人身上竟如此不成比例，何况她是个命运坎坷吃过大苦的女人！她叫原桂莲，四十多岁时原来的男人就去世了，撇下五个未成年的孩子，两个年近古稀的老人。一个女人要挑起这样的家庭重担谈何容易。种田，养鸡，养猪，养羊，养牛，上山采药……一个人要干几个人的活儿。她是山村每天睡得最晚，却又起得最早的人。二十多年过去了，比人多流多少汗，多受多少苦，无法计算，看得见的是：五个儿女先后从村小起步读书升学，个个插上翅膀似的，飞出大山，进城参加工作，成家立业。她尽心奉养老人直到最后，是全乡表彰的敬老模范。当最小的儿子举行了婚礼后，桂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过上了吃穿不愁，不缺钱花的日子。儿女们感恩孝顺，抢着接娘到城里去住。林州、鹤壁、郑州，儿子家住几天，姑娘家住几天。再不用为生计奔忙，再不用为吃喝穿用开销犯愁，可以整天在麻将桌上、扑克圈里，逛大街、拉家常中消磨时光。桂莲是个爱说爱唱性格开朗的人，就是在最难熬的日子嘴里也歌声不断，不知为什么，现在的时光反而心里空落落的，心头萦绕着一种无名的孤独惆怅。渐渐的失眠了，吃少了，唱不出口了，对什么事都没兴趣了，觉得自己真是老了。夜里睡不着便盘算起给自己准备送老衣打棺材的事。儿女们眼看着娘整天打不起精神，憔悴衰老，着急又没办法。前年在市里过完春节，她又回到了老家新庄河。有人跟她介绍说邻村有个退休教师，老伴去世九年了，一儿一女都已成家不在身边，老汉独自钻进山沟去管果园。她早听说过这个老师，叫郭用锁，山村执教三十多年，是有名的模范教师；性格开朗人品好，周围山村家家都有他教过的学生。她体谅一个孤鳏老人的生活，出于同情，决定去山沟里看看。

满山沟李子花开得正浓，棵棵雪堆儿似的。一个老汉踩着凳子正拨拉着“雪堆”，地上洒落一层碎花。

“咳，你咋撸花呢，一朵花就是一个李子呀！”

“这叫疏花，适当控制果子才能长得更大，品质更好。”

老汉只当是村里人看花，从“雪堆”里探头打个招呼，顺手又动起剪子，嚓嚓地剪下两根树枝。

“秋冬才是剪树季节，咋这会儿还剪？”

“那是过时的老经了，实践证明冬剪易旺长，夏季修剪更科学。”

“你懂的真多！”

“咱可是文革前的林业学校学生！”老汉口气带着自豪。

两位老人在李花盛开的树下谈得投缘，肚子里的话和树上的李花一样多。天上的太阳却不知道体谅人，西山的晚霞硬是斩断了不尽的话语。女的要走了，男的拍拍女的衣衫说：“对不起，给你落了一身李子花。”女的低头瞧瞧身上蓝底白花的碎花布衫咯咯地笑出声来：“郭老师不光会管果树，还很会幽默！”从此，桂莲过去很少用的手机铃声不断。

从春风到夏至，从开花到果熟，李子只用三个月。老汉拣一颗又黄又大的李子摘下，让她尝鲜。喀嚓一口：甜，甜到了心里！摘李子的季节，两位老人也收获了爱情。桂莲老家门前就是鹤林公路，一筐筐黄澄澄的李子摆到门口，先是过往客人三斤五斤地买。接着就有人成筐成篓地买。新庄河的李子有了名气，鹤壁、林州市里的人专门开车找上门来。不少买李子的感叹，山深景美，光有李子不够，要是也能坐下喝一杯吃顿饭多惬意！客人的话让老两口动了心，儿女们更是全力支持。很快，新房落成，前排作门店，后排自住。从拿手的手擀面、家常菜做起，慢慢发展到黄花菜拌豆腐、红薯粉皮粉丝、山韭菜炒家鸡蛋、葱爆野兔丝、鲜蘑菇炖山鸡等等几十个凉热荤素特色菜种。不但方便了过往客人，市里不少人也相约赶来观光消暑吃特色。两老板不计较赚钱多少，注重的是客人满意的笑脸，收获的是充实和乐趣。白天忙碌，夜里两人坐在明亮的灯光下，悠然地看着电视谈天说地，时不时哼个曲儿唱上几句，屋子里笑声不绝。有滋有味的生活使他们重返青春岁月，忘记了年龄。

夏季的太阳火辣辣的，山里的风却是清凉的，我们坐在凉棚下，面对青山品茶聊天，惬意极了。看着面前这对老年新夫妻红润光泽的面庞和整洁的穿戴，仿佛看到了他们温馨幸福的生活，我为老同学高兴，为老同学祝福。回想几年前用锁的失落样子我问：嫂子，你第一次见用锁是什么样子？桂莲叹口气说：“山沟李园里的他，一头花白长发乱蓬蓬的像顶着个白草疙瘩，旧的卡衫子脏兮兮地散着冲鼻的汗臭，裤筒下边破了个长口子……这就是站在讲台上给学生讲课的郭老师吗？俺心里酸酸的。”“你嫌弃了。”“不，下了嫁他的决心。俺要让他回到以前的样子！”我们听着感动，用锁却有点不好意思，站起来说天快晌午了，要去炒菜。桂莲拉他坐下，说：你们老同学说话，我去。一会便端出黄花拌豆腐、山菇花生米、山韭炒鸡蛋、葱爆野兔丝两凉两热四个菜摆上。用锁拿出自酿的山葡萄酒、李子酒。正在这时，一辆白色小轿车拐进院里。车上下来一个年轻小伙和一个穿连衣裙的姑娘。原来是桂莲在鹤壁市里工作的小儿子儿媳趁星期天回来了。听说是家里客人，小两口过来边施礼问叔叔好边对父母说：爸、妈，今天店里的活儿我俩包了，你们专心陪客说话，说完便熟练地换衣服系围裙。不一会来了两拨客人，桂莲要去帮忙，被儿子儿媳挡了回来。

酒好菜好，情浓话稠。觥筹交错中，我向嫂子讨教“红颜永驻”的养生妙诀。她说：人老了不能太忙，也不应太闲，整天无所事事不好。说到底人就是活个心劲儿，心劲儿足的人永不会老。

从新庄河回来好多天了，我还在想着那对幸福的夫妇，耳畔常响着那句话：心劲足的人永不会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