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曾经

一．

陆离独自一人拉着行李箱走出机场，唇边的微笑有些疏离和淡漠。

英国的蓝天一如既往地那么蓝，难得的高温蒸腾着四周的热气。眨眼的瞬间，陆离看到不远处朝她挥手的男人，她的眼里闪过意味不明的光彩，大步走上前，男人自然而然地接过她的行李箱，温热的大掌牵起她的手，声音有些抓不住的飘渺：“你还是来了。”陆离愣了一下，两人并肩走了一会，直至上车，陆离才用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们可是约好的啊。”她的眼睛看向窗外，窗户上浅浅模糊不清的倒影中，又仿佛可以清晰看到她眼眶中呼之欲出的眼泪。

马遥带着陆离去了公寓，他说：“不住酒店吗？”陆离点了点头，看着他说：“恩，我想回来这看看，多住几天。”“那也好。”马遥开了门，房间里一片漆黑，“啪”，明亮的灯光一下子就取代了这沉默的黑暗，让人猝不及防，陆离抬手挡了挡头顶的光，脱了鞋子：“房间里的家具怎么都盖上了白布？”马遥伸手一一揭开，边收拾边说：“我也很久没回来了，遮尘呢。”随着揭开的白布弥散到空气中的灰尘呛得陆离有些不舒服，她开始咳嗽，咳得眼泪也止不住流下，到嘴边的话也迟迟说不出口，只是茫然地看着忙碌的马遥。

你为什么也很久没回来了呢？你不是在英国的吗？

为什么？为什么不回我们的家呢？

她咽下了所有的问题，不动声色地抬手擦了擦眼泪。

二．

今年陆离已经三十岁了，马遥大她两岁。

仔细算来，他们认识，也有十年了吧。彼此把青春耗在了对方身上，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有分开，也没有结婚。

陆离坐在床边，随手拿起床头柜上的相片，照片上的她和马遥一脸稚气，万年不变的剪刀手看来也很可爱，身旁还站着一男一女，一个是徐捷，一个是蒋舒。

马遥，徐捷，蒋舒，还有陆离，这是一张网。

那年陆离刚刚高考结束，爸妈送她出国留学，一个人踏上那么远的路，难免有些忐忑和孤独。而蒋舒，则是陆离在英国的第一个朋友。也说不清两人是怎么认识的了，就那样慢慢成为了好姐妹，大概是出门在外，两颗孤独的心更容易互相靠近吧。蒋舒的性格很开朗，对待很多事都很积极，人缘也好。相比之下，那时的陆离就显得腼腆内向多了。明明是这样性格迥异的两人，却偏偏走得最近。

后来的某一天，马遥就这样贸然地出现在了陆离的世界里。

马遥也是这个学校的中国留学生，家里条件也十分好，只是不幸父母离异。那天早晨，马遥路过陆离的班级，朝里面吹了声口哨，然后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在众目睽睽之下坐在了陆离面前，撩起她几缕长发，半调戏半认真地说：“中国人？”陆离有些反感地抽走了自己的头发，随意地“恩”了一声，马遥也不生气，又凑上前去：“认识蒋舒？”

从那以后，马遥会经常来找陆离打听关于蒋舒的事，久而久之，陆离看得出他的认真，也就会透露给他一些内容，两个人的关系愈发的近了。但谁也料想不到，蒋舒追了很久的大才子徐捷终于动容了，两个人顺理成章在一起了，马遥也再也没来找过陆离。

一个曾在自己生命里那么频繁出现的人，有一天，消失不见了，陆离感到失落，莫名的失落。

总会有偶遇的时候，某天他们真的刚巧碰上了，马遥只是尴尬地朝陆离笑了笑：“最近忙。”陆离的大脑有片刻的空白，她说：“不如我们在一起吧。”

像当初马遥的出现一样，这句话让人防不胜防，无力抵抗。

三．

陆离放下了手中的相册，看向走进房间的马遥：“你说，当初我们为什么会在一起？”马遥拿遥控器的手顿了顿，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这个，然后说：“大概是因为，女追男隔层纱吧。”如果换做以前的陆离，肯定会白他一眼，说：“谁追你了，别自恋！”但现在的她无力地躺下。眼神有些空，看向天花板：“那我们为什么又分开？”马遥伸手捏了下她的脸：“我们什么时候分开了？净说胡话。”

难道没有吗？陆离闭上眼，耳边是球赛讲解员的声音，思绪又控制不住地飘，飘到那年：

因为蒋舒和陆离的关系，马遥和徐捷也成为了好朋友。四个人一起赶去曼联看比赛，当时人声鼎沸，比演唱会场面有过之而不及，结束时，人群有些拥挤，蒋舒不知被谁推搡了一下，险些摔倒，徐捷扶着她，而与此同时，马遥也下意识地松开了陆离的手，想伸手去扶蒋舒，却在看到蒋舒和徐捷牵起的手时悻悻然缩回了手。陆离站在一旁，轻轻放下自己被松开的手，看到这一幕，蓦地有些难过：“我去厕所。”然后头也不回地冲进人群里，马遥这才反应过来，有些懊恼地抓了抓头发。陆离那天在厕所里哭了很久，最后怕被她们看见自己红红的眼睛，于是一人回了学校。

想到这里，她拿手盖住了眼睛，她想：过了这么多年了，为什么想起来还是要哭？马遥似乎察觉了她的不开心，拉过她的手，叹了口气：“别难过了，你答应我的，要开心地继续走下去。”陆离听着，再也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一头扎进马遥怀里，哽咽地说：“那你有本事别离开我！”但身旁的马遥，却沉默了。

四．

陆离和马遥约好要回英国看看曾经，于是，他们花了很多天，走过了曾经一起走过的路，那所他们相遇的大学，那条他们一起走过的路，唐人街街角的奶茶店，市中心的麦当劳，常去的公园……陆离很开心，因为，这是她跟马遥两个人的回忆，两个人现在的时光。

走过曾经走过的路，看过曾经回忆里的风景，幸运的是，身边的人从未变过，哪怕岁月满目疮痍。

可是，该遇到的人，终究躲不过。

陆离和马遥终是在街道上遇见了许久不见的蒋舒，曾经那个漂亮的女孩已经变得憔悴，她染了夸张色彩的头发，脸色泛黄，眼睛微肿，完全是一个认不出的模样，她一不小心被脚下的瓶子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她一怒之下把瓶子踢得很远，骂了句：“shit！”然后抬头时，也看见了陆离他们，微微愣在原地。三个人谁也没开口，站在原地，都有些局促和尴尬，还是蒋舒打破了这安静，她扯唇笑了笑，那是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她说：“Hello。”陆离咬着下唇，看着她不说话，但终是拉了拉马遥的手：“马遥，蒋舒来了，你想她吗？”马遥也不说话，眼睛里倒映着蒋舒惊讶的表情。蒋舒一下子跑上前来，抓住陆离的肩膀，摇着她说：“你疯了！哪有马遥！”陆离看着蒋舒，眼神有些迷离：“你才疯了，马遥在我旁边你看不见吗？”两人都沉默了。

过去像温热的血液，在跳动的心脏周围，在青色的脉络之中，不停地流淌，和过去中的人融为一体。是那鲜活的，也会流失的生命。

谁甘愿堕落其中，悬崖百丈坠地而亡：谁又甘愿沉睡其中，深海千尺执迷不悟。

五．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面目全非了。

蒋舒想过这个问题，她想，大概是从她染上那个戒不掉的毒开始吧。徐捷是她的毒，大麻也是她的毒，一个戒不掉，一个戒得掉罢了。

她第一眼见到徐捷是在图书馆，那时徐捷坐在窗边看书，阳光在他身边兜兜转转，透过他的眼角，投下温柔的碎光，而他不经意间抬头，目光与蒋舒的视线交织在一起，蒋舒的心，跳漏了半拍。只因当初那一眼，漫长的夙念便回荡在她心头，命运从此转一转。

如果不是看见徐捷手机里陆离的照片，如果不是亲口听到徐捷说他喜欢了陆离很多年，也许他们还能依靠着这场谎言在一起很久，蒋舒在宿舍里喝酒，不停地灌酒，她的眼泪和着酒液被吞咽，察觉不到的苦涩混在火辣辣的感觉中，全部充斥了她的整个心脏。蒋舒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爱徐捷爱疯了，她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根本不能，于是她扯着笑问她的一位经常混的舍友：“Youstillhavemarijuana？”她就这样，在一场幻想中沦陷，陷入了无法逃脱的网。

蒋舒看着眼前多年未见的好姐妹，眼睛有点发烫，她说：“还好吗？”陆离盯着她淡淡的自嘲地笑：“也许马遥更希望你这么问他。”“对不起，是我害死了他……”“蒋舒！你胡说什么，马遥他没有死，他还好好的在我身边，你疯了你。”陆离变得激动起来，狠狠地盯着蒋舒。蒋舒一脸无法相信：“陆离你别这样，马遥他，他真的已经……”“别说了，马遥，我不舒服，我们走吧。”陆离打断了蒋舒的话，对身旁的空位说。

蒋舒一个人坐在刚刚的位置上，手里把玩着一根香烟，她不自觉地捏了下去，另一只手揪着头发，整个人都在颤抖，掩藏着的脸上满是泪水。

因为吸大麻上瘾，蒋舒经常通过舍友买大麻，有一次舍友说没货了带她去拿，她便跟着去了，谁知道是被骗进了一个贩毒集团。他们逼迫她帮忙贩毒，蒋舒不肯，他们就不给她大麻，蒋舒清楚地记得毒瘾上来的感觉，她的手脚都在震颤，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感觉身上有蚂蚁在爬，呼吸困难，难受地想要死过去。她终究还是妥协了。

如果马遥没有发现这一切，也许她会一直堕落到死。

六．

那天，马遥一个人来找蒋舒，他质问她：“你是不是吸毒了？”蒋舒转身就走：“别乱说。”马遥一把拉住她，从口袋里拿出一根大麻烟：“这是你的吧？我是从你落在陆离那的衣服口袋里发现的。”蒋舒甩开他的手吼道：“我就是吸了又怎样？你管不着！”“我不管你谁管你！”马遥似乎也怒了，蒋舒被他的声音吓到，愣在原地，她想这个世界上，是不是只有马遥最关心自己了呢，可惜啊，他们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不对盘。

马遥从蒋舒那里盘问出所有的事情，他装作是蒋舒介绍的人，混进了他们的圈子，蒋舒原本不同意他去冒险，可是他做的决定，她一向不能驳回。马遥一直很小心翼翼，却还是露了马脚，他抽的不是大麻烟的事被发现了，那群外国人揍了他一顿，也给他强制性地注射了毒品，马遥浑身是伤，他躺在地上虚弱地开口：“我能帮你们赚的更大，你们放了这个小姑娘，她什么也不懂。”有个外国人踹了他一脚：“你的妞？”马遥摇了摇头，眼神坚定：“是对我很重要的人。”

本来蒋舒也没有给他们带来什么利润，他们得到了马遥的承诺自然放了她，并警告她什么也别说。蒋舒哭着去见陆离，她对她说：“陆离，对不起，马遥要我跟你说，他要和你分手，对不起对不起。”陆离愣了，心里像是堵了什么，很难受。她看着蒋舒微微张开嘴，却是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蒋舒，为什么他和我分手，你要说对不起？

就在那年，在他们彼此认识的第六年，一切面目全非，兵荒马乱。

七．

马遥参与了一场很大的毒品走私，数量庞大。

这就是他给的承诺，他用自己命，用自己的一生换来了蒋舒的自由和平安。

次年9月，马遥被抓捕归案，由于他是这场走私的主要嫌疑人，况且走私数目庞大，被判死刑。而这场案件的检察官，恰好是当年学成归国的徐捷。

到底是什么把四个人的命运紧紧交织在一起，逃不开时间，也逃不了束缚。

八．

“陆小姐的幻想症有些严重，不过您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力治好她的，也请您配合我们帮助陆小姐早日走出伤痛。”

“好的，医生，麻烦你了，你一定要治好她。”蒋舒带着陆离来了一家私立心理医院，她知道马遥的死对她打击很大，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她想就算是为了马遥，也要不惜一切治好她。

晚上，蒋舒在陆离的病房同她聊天：“陆离，你病了，我已经跟马遥说好了，这几天我来照顾你。”“哦，难怪我没见到他，我感觉很好啊，哪里病了？”“这，这我也说不清，反正医生让你住院多观察两天。”她们从很多年前开始，难得有这样亲近的时刻，陆离沉默了许久：“蒋舒，其实这么多年，我一直很嫉妒你，马遥他真的很爱你，即便跟我在一起，他的眼里都是你。”蒋舒削苹果的手一顿，心里泛起苦涩：徐捷才是啊。她微微笑道：“阿离，我还能这样叫你吗？”见到陆离点头，她又说，“其实，马遥爱的人是你才对啊。我，不过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罢了，我母亲做小三坏了他的家，我欠了他那么多，他却从来不恨我，他那么傻，为什么对我那么好，如果可以，我宁愿不做他的妹妹，不要他为我付出那么多。他曾经跟我说，他最放不下的人就是你，但这辈子，他注定是要负你了。”陆离的手紧紧抓着被子，指尖泛白，下唇也被咬出了血迹，她的眼里泛起水光，但眼里有难得的清醒，她的声音颤抖：“那我当初，应该在他走之前，去看他一眼啊。”蒋舒听了这话，心里一震：“阿离，你……”陆离苦笑：“我跟马遥说过，我们的名字换一换可以凑成路遥知马力，而下一句恰好是日久见人心，我真的过了这么多年才知道他对我真正的心意……”

很多年后的某个午后，陆离在明信片上写下了一段话：“十年，冥冥之中好像有一张网，把我们四个人紧紧地缠在一起，彼此折磨，彼此伤害。是爱吧，是你对徐捷的，我对马遥的，马遥对你的，徐捷对我的，我们的，这些错综复杂的爱情，亲情，友情才是我们这十年逃不开的网，有牵挂就有离不开，现在这网看似断了，其实我们还念着他，他在那头也在想我们，那这张网，这辈子都会牢牢地拴住我们，一生不离。”

无形的网，源于爱，并且会在此生的单行道上，沿途逐枝绽放，直到岁月的尽头再次遇见你，遇见曾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