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呼国炜

万千人事物,相似和重复是常态。比如水,源于山阿,养于田土,归于海天,虽有雨雪云雾冰霜许多模样,而性情如初。

表哥住在山脚渠畔,靠耕作养家,长相就是你身边的过客那样寻常,人群里他的痛痒惊不起旁人微澜。

近山邻水久了,表哥渔樵气色饱满,似深潭圆湖竖井般四平八稳,生活没有太多变化,不像悲喜剧一样起落。

吃喝拉撒,阴晴凉热,生老病死——他的人生大体如此,总是如此,只有如此。好比花向阳开总唯上,水朝东去都不归。

二十多年前表哥像他的小伙伴一样早早办了婚礼。村里红白事千门万户都相像,不管婚丧嫁娶,不管龙凤蛇鼠,一样支起流水席。表哥憨笑着醉卧洞房,一夜间从十九岁的少年郎变成分户造册的新郎。闺女再暖心,婆媳再闹心,人们总希望女婿和儿媳胜过子女,外人总要进门,如此延续香火千百年。好比溪泉东去,顺渠让堤,不辞细流微波,渐显江河眉眼,终成海洋形态。从此婚姻把表哥零敲碎打:有些是爱情,剩下是生存。

这些年农闲时表哥拾起辍学前圈书抄报读读写写的习惯。子女们外出远走,种了三十多年的自留地村里收回租出去,表哥茶余饭后练就一手“日历笔法”。逢年节纪念日,一篇半页信手呵成,似乎全世界沾亲扯旧。一时爱恨情仇齐步走,开会赶集般扎堆示众,像南郭先生凭人多撑场。许多道理,前人言约意满自成一家,比如孔孟、唐宋,三五行、百十字,传久播远。表哥心切而手拙,烟火味湮了书墨香,无以开门立派,憋得久了,匆忙间一泄了之,如浮萍滴露忽来暂去,像睡婴的哭笑。

如今我常常苦于跟半文半农的表哥见面聊什么。无形的空间高速游走着透明趋同的见闻,来不及出新出彩,我们试图分享,累且乱而无趣,见与不见又如何?再遥远的距离也不秘无鲜,他的话题我全知晓,我的消息他早明了,拿什么执手相看把酒言欢?分开还好,笔尖指端胜唇齿,借了声波光电随意谈。田园桑麻州县家国事,众多谈资耳目须发似孪生,就像杯中酒水,来处不再高远清浅,入口一种味道。

婚育仪式、节庆文章和聚会离合这些常情,在表哥身上,在你我他身上,如主题歌循环往复。家长里短、唠叨絮聒,如慢炖细烹,把一切诗意生煎活吃,折英雄,灭浪漫,通杀全无赦。

造化惹出一些笑泪,不过是波心投石,痕迹匆匆散尽,像内敛的人偶然放浪,转眼面目如旧。简单朴素往往能久远,好比巨浪长波无人渡,流光静影留客怜。

前些天表哥联系,孙子孙女该上学了,打算到县城买房住。我把这些心事发过去,他回复“呵呵”。

生死无大小,总是有早有迟。笔墨同黑白,总是或浅或深。聚散两悲喜,总是一来一去。这三幕反复上演,仿佛水,有时动,有时静,有时虚,非此即彼。

世间最多又最少、最纯又最杂、最轻又最重的是什么?答案缤纷,而一统于水。

某天我会陪表哥到岸边,收笔罢锄比深浅,新诗不懒咏耕田,赤足踏归青石道,夕阳山后一时闲。流年似水,有时热闹,有时安静,其实都好。

渠自曲直水自方圆,从源头到流尾,似画女绣娘技师巧匠,一任或灌或饮或赏。万千涓滴吸附一团,清纯活泼地自异乡来,丰满香艳地往他乡去,有时辛苦紧凑,有时寂寞懒散,悠悠而迢迢,一程又一遭。

+阅读全文

上一篇: 读《围炉夜话》偶得

下一篇: 我的妈妈

相关文章

收藏/分享

分享「水-最新美文」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