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困兽

狡黠的弯月把自己藏在厚重的乌云背后，很不慷慨地，仅透过云层给出一点点微弱的光。墨黑色的天空穹顶被撕咬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无穷无尽的雨水从中泻出，倾倒在这片荒原上，不时有闪电化作一柄利斧从远方两道面对面的悬崖间劈过。

在平旷荒芜的大地上，很突兀地斜立着一块楔子状的巨石，一个灰白色的影子伏在巨石下狭小的空隙中。这匹年轻的公狼并非是对雨水有丝毫的畏惧，它的目光死死盯着的是不远处像一尊铜像一样挺直身躯立在雨中的另一匹公狼。对方在暴雨中纹丝不动，于是它也不轻举妄动，只是投以尖锐的注视。这场对峙已经持续了好几个小时之久。

只有暴雨不停地下。

这场雨，和九天前那一场还真像啊，它这样想着。刚刚来到这片荒原的那个夜晚，也是这样的倾盆大雨。但至少，那时它并不孤单。与它一同来的，还有族群里比它还要更年轻些的一匹母狼。它不知道她的名字，但它在心里称呼她为“她”。它们蜷缩在一个山脚下黑暗阴冷的岩洞里，饥寒交迫，只好紧紧地靠在一起分享那少的可怜的热量，最终昏昏沉沉地睡去，直到第二天清晨在雨停后裹挟着泥土腥甜的清新空气的吹拂中苏醒。

其实它现在也已经有了一丝睡意，但此时稍稍打个盹都是极危险的，一匹狼会做什么它再清楚不过了。一旦它此时在敌人面前表露出丝毫的松懈，就要准备挨一顿迅猛而凶狠的攻击了。一滴雨水从头顶的石壁上滴下，落在它的脊背上，一阵钻心的疼痛如电流般直冲大脑，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瞬间倦意全无。它知道，准是背上的伤口在之前的剧烈奔跑中又裂开了。

八天前，它独自离开暂居的岩洞去觅食。因为她的腿在跋涉中被尖利的石棱划伤了，尚不能正常行走，所以它不得不在这荒原上寻找双份的食物。毒辣的太阳慢慢攀至天空中央，刻意停留许久，又刻意放慢步伐往西方降落。经过一天漫长而寂寥的徒劳，黄昏时分它终于发现了目标，一条鬣狗正在大口啃噬半截野鹿的尸骸。它不知道这只鬣狗的同伴们是不是在附近，它只知道这是今天唯一的机会了。

它微微俯下脖颈、翘起尾巴，胸腔中挤出低沉的哼鸣，慢慢走向这只正在大快朵颐的鬣狗。但似乎对方并不把它当作是值得警惕的敌人，仅仅随意地一瞥，便扭过脖子继续大嚼特嚼。这令它大为恼火，它拥有年轻而健壮的肢体、一身富有光泽的皮毛和虽有些稚嫩却足够锋利的爪牙，居然会被一条面露老态的鬣狗看不起。冲头热血推动着它箭步冲上前去就是一下猛扑，它固然更年轻强壮，但经验却远不如这条老鬣狗丰富老道，对方眼中闪过一丝凶光，微微侧身便轻易躲过了这次突袭。它还没回身准备第二轮攻击，脊背上就挨了一下稳健而有力的啃咬，鲜血几乎喷薄而出。

那是一场艰难的战斗，当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晖逐渐在高山与天空的交界线消融殆尽时，它带回了足以果腹的肉食和一身还在渗着血的撕咬伤。肉身的伤痕尚有痊愈之时，但它骄傲的锋芒却受到了无法修复的更大的挫伤。来时自己可是怀揣着征服的决心，要让这里的每一寸土地烙上自己的印记，然后建立起属于自己的族群，让每一寸土地留下他们的足迹。可仅仅是第二天，仅仅是一条老鬣狗就能让自己这般狼狈，更不用说荒原上可能存在其他凶悍得多的野兽。它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在心里想象了无数次的那个光辉的未来，开始变得陌生而遥远了。

伴随着炫目的银光和轰然爆响，一道球形的闪电在两个对峙者身边不过数米处炸开。它并没有受到任何惊吓，充满了血丝的眼珠转都不转一下，仍旧死死盯住那尊“铜像”。而在耀眼炫光的照亮下，它似乎看见对方的身体因慌乱而稍稍倾斜了一下，它不禁嘴角扬起一丝冷笑，在气势上对方已经先输了一筹。不过啊，它转念一想，也许自己是真的变得迟钝了，如果是从前的自己大概会在闪电炸开的一瞬间就条件反射地跳起来吧。

四天前，它们的岩洞被一只秃鹫盯上了。那只秃鹫在发现它们之后先是在天空中盘旋了数圈，似乎在为袭击作着预告，而后降落在对面一座小山的山顶，维持着居高临下的姿态观察它们的一举一动。那秃鹫的凌厉眼神似乎随时能把敌人戳个透心凉，身上大大小小的旧伤疤则是历经风雨和厮杀狩猎的见证。到了正午时分，毒日头散发的日光酷热难忍，但秃鹫却仍旧蹲坐在山顶，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很好，它想，这会是一个难缠而值得挑战的对手。

它从岩洞里衔出一大块吃剩的野兔肉轻轻丢在洞前的地上，这是一块肥美绝佳的诱饵，而它就伏在这块肉不过几米开外之处，将后背高高拱起，腿部肌肉隆起、蓄势待发。它已经有了一个完美的计划，只要那只大鸟胆敢飞下来试图掠走这块肉，它就会以极快的速度扑下那蠢东西，今晚就能加餐了。它知道她一定在岩洞里注视着它，它对自己的肌肉和反射神经有充分的自信，不会让她失望，也不会让自己失望。

那只秃鹫果然按捺不住了，张开宽大而有力的翅膀，从山顶上腾空而起。但这老练的捕食者非常狡猾，并没有直冲下来抢夺兔肉，而是飞到十几米的高度后便开始盘旋。一圈又一圈，似乎是在挑战地面上它绷紧的战斗神经。看到那个旋转的影子开始俯冲的一瞬间，它使出结实的大腿中积蓄的所有力量向前奔袭，几乎和那只秃鹫同时冲到诱饵跟前。猛地一跃，它伸出在阳光下反射出点点寒光的利爪，瞄准秃鹫毫无防备的张开的双翅。但对方以超出自己想象的速度抓起兔肉然后如蜻蜓点水一般向侧边难以置信的方向再次腾空，它居然扑空了！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完美的计划居然用珍贵的一大块肉食换来了几片带着臭气的羽毛，它好像被谁在心上重重的锤了一下。

古有谚语“维京勇者北风造”，但在恶劣环境中捱过的这几天并没有将它锤炼得更强，而是不断地侵蚀着它的自信心和生存意志。荒原上缺少食物，它这几天常常只能吃一些小浆果来充饥，自己原本漂亮的皮毛不再泛起油光，皮肤下骨骼的纹路愈发清晰可见。而孤独所带来的折磨更甚，如果没有她的存在，恐怕自己早就已经精神失常了。

雨水仍旧不断击打在头顶的这块巨石上，噼里啪啦的声音像是在大声咒骂着什么。脊背上伤口渗出的血液顺着肩膀慢慢流到了前爪上，它不想去舔，它要让那尊“铜像”知道，即使自己还在不断的流着血，也坚强得很。即便如此，它还是会痛，还是会懊恼不该把那几株草药丢掉。

那草药并不是它为自己而采的。

今天早晨醒来时，它发现她在沉睡中不停地小声呻吟，而且体温已经超过了正常水平。它轻轻抬起她受伤的那条后腿，伤口溃烂得很严重，脓水混着血水往外渗，散发出一股恶臭。这恐怕是岩洞里的潮气所致，它想，再不为她找点什么能治伤的东西来性命就难保了。

在离岩洞非常远的一片小树林中，它发现了似乎有用的一大丛植物。在族群里生活时父母曾教过它辨认草药，虽然现在它记不太清了，但每种植物采一点，其中总归会有能治伤的草药。

对一匹狼来说，嘴里衔着一大束植物在原野上行走是很罕见的光景。但它心里没有丝毫的不快，它意识到自己在做着曾经父母做过的事情，那是因为它现在也成为了他人的依靠，也需要为他人感到担心，这是变得成熟的表现吗，它自己也说不清。但它确确实实地体会到了，这感觉并不坏，一想到在岩洞中会有一双等待着它的眼睛，一想到她看到草药时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它就感到一种莫名的满足感和幸福感，那是从前只会为自己着想的它所感受不到的。

黄昏之时再次缓缓降临，它第一次发觉原来天空尽头的夕阳是那么的美，即使是荒凉残忍如斯的荒原，也会有如此温柔美丽的时刻。

当那个熟悉的岩洞出现在视野内时，它心中所有美好的念想全部被无情的獠牙撕碎了。正在靠近洞口的那些是什么东西？它几乎要将眼珠瞪破了，居然是，居然是一群鬣狗！它尽力地想要思考，可是大脑一片空白，四肢不受控制地开始发抖，现在一个重要的抉择摆在它面前：是冲上去与鬣狗们一战，拼死也要保护她，还是趁自己没被发现一走了之，保全自己的性命？

但是就连这最后的抉择也转瞬即逝了，一只眼尖的鬣狗发现了它，大声嚎叫来通知其他同伴，瞬间摄人心魄的嚎叫声此起彼伏，一只只鬣狗向它急速奔来。没得选了，它迅速转过身，迈动虽已经略显瘦削但仍强健的四肢往原路狂奔。

它不记得自己跑了多久了，鬣狗的嚎叫声似乎一直不绝于耳，又好像很快就停息了，但自己的四条腿始终在不受控制地迈动。跑过开阔的草地，穿过那片长满植物的小树林，又越过幽暗阴森的沼泽湿地，它最终来到了这一片极目虚无，除了一块巨石之外再无他物的荒地。它也不记得暴雨是何时开始下的了，只记得为了避雨而伏在这块石头的缝隙下，而后就发觉到那另一匹公狼的存在。

现在再回想起这些天来发生的一切，它还是感觉到无比的痛苦，四肢很酸痛啊，但更痛的是心。那些鬣狗是怎么发现岩洞的？不知道，也许是一直追踪自己留下的气味，也许只是偶然经过、嗅到了食物的味道。她怎么样了？不知道，就算没有被饥饿的鬣狗分食，大概也要因为伤口感染而撑不住了吧，它尽力不去想。这一切都已经发生了，这一切都要结束了，说不定今晚自己也要交代在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还记得自己当初为什么离开族群吗？是因为无法忍受，再也无法忍受一举一动都要被长辈所限制；再也无法忍受每次狩猎之后只能分到最小的一份吃食；再也无法忍受，永远只能跟在其他人奔跑的背影之后，吃一嘴飞扬的尘土。它要击败所有人的轻视与偏见，它要用自己的行动证明自己没有其他人的限制和保护一样能活得很好，可以独自去面对这个世界的一切美好与残酷。

可是失败了啊。

如果以前的同伴们看到我如今这幅模样，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为我感到伤心，还是会嘲笑我呢？

还有她，她和我一样，因为叛逆才离开了族群。但她也是好孩子，就是这样的好孩子，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会后悔吗？

我不后悔！

它突然像发了疯一样从巨石下抽出身子，朝着那另一匹公狼冲去。来吧！来决一死战！让我死得漂亮一点，以一个战士的姿态结束自己的生命！

五十米，三十米，二十米......

在距离五米的地方它又停下了，对方丝毫没有战斗的打算，仍旧纹丝不动，自己的一腔滚烫的血液像是浇在了一块冰冷的石头上。它微微俯下身子，拱起还在流血的脊背，嘴里的尖牙利齿咬得嘎吱作响，挑起眼睛来仔细观察这尊“铜像”。这匹公狼有年轻健美的肢体，一身在雨水浸透下泛着光泽的皮毛，和自己是同一品种。不，倒不如说和自己非常相像，只不过更加高大健壮一些。如果，如果自己没有离开族群，大概也能够成长成这副模样吧？这匹公狼虽然挺直着身躯，却低垂着眼眸，眼睛里好似流淌着无限的惋惜和悲伤。那惋惜悲伤是打算留给谁的呢？

它面朝着这尊“铜像”，一步一步慢慢往后退，再次缩回了那块巨石下的缝隙，冰冷的雨水让它打起了寒战，它现在不想决一死战了。它已经失去了她，但至少自己还尚未咽气，现在自己就是自己的依靠，它要坚强地活下去，总有一天还要向所有人和这个世界证明自己能够勇敢地活着。现在很痛苦啊，雨水打在身上真冷，肚子也开始饿了，背上的血还不断地在流，不过这些都不要紧，现在只需要忍耐，就像第一天晚上一样。她应该已经死了吧，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啊，至少以后不用再为她担心了，也不用再寻找双份的食物了。它很惊讶自己居然会感到一丝轻松，甚至已经盘算好了哪一个土堆适合用作她的坟墓。

它最终放弃了思考，只是用满是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那一匹仍旧纹丝不动的公狼，等待着这一夜快点过去。

乌云交错移动间，月亮狡黠地由东向西几次变换自己的位置，似乎预示着黎明的到来。

不知过了多久，它也懒得去算。终于，恼人的暴雨累了停歇了，墨黑色的天穹被染上了一抹白色。那白色从下至上不断蔓延，随后又变成了鲜艳的红色，一轮血红的太阳从东边出现了，它的光芒化成了熊熊烈火，誓要将一切都燃烧殆尽。那尊“铜像”并不能防御火焰，它的尾巴首先燃烧了起来，然后是四肢，脖颈，最后是那双流淌着悲伤的眼眸，这匹公狼消逝在烈火中，连一缕青烟都没剩下。

它欣喜若狂，自己终于撑过来了，再也没什么能把自己击败了。它从巨石下起身，忍不住疯狂地舞动跳跃，原来自由是这么的美好，原来活着是这么的美好！它现在只想奔跑，跑得越远越好。它顾不得酸痛的四肢和渗血的伤口，直向着那一轮鲜红的太阳不断奔去，奔去......

在急切短促的呼吸声中，它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眼前的那一轮鲜红不复存在了，再次回归一片墨黑的虚无。没有什么燃烧着火焰的太阳，也没有另一匹公狼，只是它的脸上还凝滞着那一抹笑意。

暴雨仍旧不停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