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僻乡有戏

一脉山峦起起伏伏从村子身后掠过,像一列拉煤运土的货车自顾负重行驶,匆忙间,只一棵柿树瞅准时机顽强攀挂在它的腰背,成为村子的一个高度,一个标识。常时,村里人大都活动于那棵柿树之下,久之,柿树下就被村人蹭出一片场地来,成了大家心目中的“广场”。忽然一天,一只灰褐色的喇叭被安放在那棵老柿树的头项,居高临下,如柿树之口,直对村落。
村人被那只喇叭吸引时,常常因为它的一段戏曲,一段或凄凄伤伤的《窦娥冤》《三哭殿》《苏三起解》,或正气浩然、威风凛凛的《穆桂英挂帅》《南阳关》《花木兰》。正在给庄稼灭草施肥、耘管田禾的村人每每听到曲子就会执耳倾听,听着听着便张口附随轻哼,哼着哼着就把一垄一垄的庄稼活计甩在身后。
管喇叭的张电工不会轻易给村人白放一段曲子,他总是在那些只耳朵竖得正直时戛然而止,紧接着就会听到某个村干部对着话筒“噗噗”吹两下:喂喂!各位村民注意了!现在下个通知啊,下个通知……下个通知…… 声音在村子上方回荡时,那些个听曲的村人就会发怨:这张电工真抠,你让它多唱一会儿吧,又不是费着你家的电。其实,这事不怨张电工,村里安这高音大喇叭就图下通知方便,放戏曲的意图就是引着你的耳朵往下听。村人听说安这高音大喇叭是老支书杨林的意图,大家都不再吭声。虽是段段节节地播放,村里人还是记住了几个有名的唱家和唱段,如常香玉演唱的《花木兰》,唐喜成演唱的《南阳关》,马金凤演唱的《穆桂英挂帅》,魏云、王善朴演唱的《朝阳沟》,再往后听得多了,村人中一些头脑灵便的人将曲调唱腔大段词句熟记勤练,闲时就在房前屋后,梁岗上下放开嗓子吼上一把。村野内外,原本仅有鸡鸣犬吠的寥落寂音,因了喇叭里的那些段节的播放,因了村人那几嗓子的嘹放,突然就鲜活了许多,生动了许多。
老支书杨林爱戏,这让村里那些个爱戏的人感到无比荣幸。那只挂在柿树上的喇叭里只要放的戏段比平时长些时,村人的心里就猜个八九不离十——那个坐在话筒后准备向村民开会或下通知的人定是老杨林(村人都喜欢这样称他)。张电工曾不止一次隔着窗户往屋里窥视,那老杨林仰靠椅背,一只大脚伸向放扩音器的桌面,另一只大脚随着唱段的节律开始拍打地面,唱机上的磁盘在盘旋出清亮声响的同时,也将他鼻窍里冒出的烟香搅散成雾,戏的声响穿度着老杨林的耳道时,也传进了村人的耳道。
老支书杨林在戏曲上比村人要见多识广。每年的县乡村三级干部会议期间,他随干部们白天开会,晚上到剧院里看戏。常日里,县剧团一般不会去那样一个户不过十的小庄上搭台唱戏,老支书能在三级干部会议上免费看几出戏,于村民,他老杨林已经是很特殊化很享受了。县里剧团的那些时常听说的名角,逢上三级干部会议都会争先登台,亮相表演。村里人就从老支书的嘴里听到县里有一团二团三团,哪个团里谁演红脸谁演黑脸演得最能镇住人,谁是大家仰慕的名角大腕,哪个哪个村里人家自己就有剧团,把大伙给说得云来雾去,眼直口张。这时节,老杨林话锋一转:我把三级干部会议的精神传达一下。
能瞧一场“大嘴三妞”的戏,就是给谁白干三天活都值。“大嘴三妞”是剧团里的台柱子,真名叫薛昌琴,人俏声亮,嘴大却耐看,出口的唱腔入耳入心,约和现在银屏上走红的姚晨有的一拼。村里的戏迷,尤其那些个常年看不上一场好戏的汉子们,盼着看“大嘴三妞”的戏,都快盼成了心病。就是看不上“大嘴三妞”的戏,能看看侯淑琴、原宝菊的戏也不枉苦盼一番。无奈,山高路远。
老支书杨林在乡里的政府大院遇上一个人极面熟,咋也想不起来这人在哪儿遇过。管文化站的一个乡干部就上前介绍,说此人姓郭,是县剧团的郭团长。那人上来与老支书杨林握手,说与老支书遇过事儿,老支书杨林有些迷瞪,那郭团长就提示:杨支书忘了,丢胡子的事。
杨林忽地想起了一件往事。那个时候,他还是副支书,村里盼星星盼月亮把县剧团请到了山上,村里男女老少一个不落聚在戏台下看大戏,看着看着就有两个年长的戏迷找上了后台,说剧团演戏不地道,哄骗山里的人。演黑脸的郭团长当时还是郭团副,他让两位戏迷坐在戏箱上说个究竟。这两位火气未消说:这场“老包”下陈州,我们在别处看过,那里面有一个情景,今儿在这戏里隔了,这事儿你们得给个说法。“老包”说:你们细细道来。原来有一次在山下一个集镇里唱戏,演“老包”的演员那些天正闹肚子,他解手回来后正赶上他上场,板催得急就把一茬子的长须忘在了箱子上,本是黑脸长须的包拯,下巴忽地光秃秃地亮给了观众,台下霎时一片惊嘘声,他“老包”还习惯性地捋那常时捋惯了的长须,忽觉得什么也没有捋着,乐器已响,到了开唱的时节,只见“老包”哈哈一笑,开唱道:“包拯我下陈州走得匆忙,不小心把胡须丢在朝堂,叫王朝和马汉将步停下,速回转替本官把胡子拿上。”少时,王朝马汉将胡子从台后找回为包大人戴上。这“老包”唱念动作自然流顺,半个破绽也未露出。台前台后一片惊呼:“好!”补漏救场本是戏外之事,却让两个戏迷记得清楚。 杨林他们那次是下山赶集,巧遇集上唱这出戏,把当时情景记得清楚。这山里几十年才请来一次剧团,你们唱戏卖不卖力俺们山里头的不计较,你们咋还成段隔戏,这事得说说。台前的戏正演着,“老包”凑近俩戏迷耳根,将那次的救场之事解释一番。俩戏迷相互对视:咱错怪人家了。“老包”忙说:“这不怪你们。” 那个演“老包”的郭团副后来成了团长,整日里领着剧团城里乡里忙演出。前些时日,上面要求文化部门送戏下乡,郭团长连连称好,主动上门联系业务,没想到在乡里与老支书杨林不期巧遇。老杨林有些不好意思地与人家握手。他就是找人家理论的那俩戏迷中的一个。
郭团长执意要带着剧团给山里的乡亲们演几场,把文化真正送到山乡,老杨林像是意外捡了个便宜,客气地说村上山高路远,演员们可要受累。内心里却担心郭团长半路会不会变卦。
老支书杨林抑制不住内心欣喜,那些天总是起得最早,背着一把铁锨来到坡地上的老柿树下,哼着《穆桂英挂帅》的段子,平整着场地上的杂草闲物。他的老搭档村主任俊山见老支部在整理场地,就担心地问他:剧团家说得算不算数?老支书杨林说:他家当家的亲口说的,他还能糊弄咱。此时,麦收已罢,村里一些汉子准备出去干活,老支书说有好戏要来,他们就耐着性子在家里等。谁知道,这剧团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家里的娘们儿心痛这日子白白流失,就开始唠叨。
这一日傍晌午时剧团来了,杂七杂八来了六十多口子,郭团长亲自率队,见了老支书一股劲表示歉意,说是剧团在外地演出时遇上那地方发洪灾,路被冲断,等了一周才通。老支书表示理解:没啥没啥,谁没个不便利的时候。
开戏前,郭团长对正在化妆的演员说:“山门里的人看一场戏不容易,咱们要使足劲给乡亲们唱,不枉咱们从城里山高路远来一趟。”演员们齐声赞同。
郭团长和老支书杨林坐在台下前排。在第一场戏将拉开帷幕时,郭团长凑近老支书耳根说:“这次我们团里的骨干演员到得最齐,为了让乡亲们看好戏,我们还专门从一团三团里借了五名平常大家都熟悉的骨干演员。”郭团长还点了几个演员的名字。老支书杨林听得仔细,感激地一再头点。之前,为了接待好剧团,他已经安排劳力杀了一头300斤重的肥猪,听郭团长这么一说,他从心里生出一个念头,明天让人再逮一只羊给演员们鼓劲。老支书杨林回头向身后看戏的人群里寻他的老搭档村主任俊山时,忽然心里一惊——台下正在入神看戏的村人满打满算还不足50人,这就等于台下看戏的还没台上演戏的多。老支书回过头来默默地将目光移至台上。他心里没看戏,在骂村上那些个爱戏的汉子:你们这一群不识抬举的东西,平日里吵吵着要看大戏,看名角的戏,人家千辛万苦把戏给你们送上门口了,你们又没影儿了,钱有多少是够,你们以为这大戏会天天送上门来。挨老支书杨林骂的那些个汉子们,此时正挺着身板在工地上给人家修房建屋哩。
2014年的仲夏,我在县城的一条街巷遇上一个旧友。他骑着辆旧自行车,说是找一个伙计一块儿去城边上的一个村里看戏去,车后座上还夹着一把马扎。我问哪儿的戏,他说:咱县的老豫剧团,小二团。他们现在日子还行?旧友说,剧团有段日子艰难,老一茬的上了年纪演不动了,新一茬的有的丢了唱戏这行当去做了别的,这几年又上来了,听说新上来个女团长很能折腾,硬是把剧团理出了个样子,剧团有了像样的剧目,去哪儿唱都能吃得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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