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之惠，唯以泪还 ——林黛玉自述在人间的故事

在贾府中“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日子终于过到了尽头。明媚鲜妍能几时？终了不过是一抔净土掩风流。凡尘数十年，如今想来仿佛一瞬，却历尽人间七情六欲，几多非难。魂魄从肉身离开，回到三生石畔，思及过往，仍感慨万千，泪仿佛马上就要滚落。才想起此番入凡世，原是为报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情的。而一生的泪，也为了他，而流尽了。情丝至此虽仍未斩断，此间故事，并上人间诸事，却也该讲上一讲了。

幼时母亲便不幸亡故了。贾先生还曾惊异我小小年纪就知避母亲名讳，彼时不过是几岁的孩子，怎就能机敏至此了。实是怕写到读到母亲名字时思念至亲，悲伤欲绝；亦不愿本就忙碌的父亲为我再过多操心。

后来父亲外出做官，外祖母见我无人依傍，便将我接去贾家抚养。父亲虽是科第出身，祖上又封过列侯，虽说是钟鼎之家，可家道中落，如今也只能称得上个书香门第了。而贾府则是公爵之家，气象万千，有权有势，我家与贾府间的门第差异不可谓不大。常听母亲说过，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外祖母虽是厚爱，可我区区一个见识浅薄的平民之女却断断不能因失了规矩而给父亲蒙羞。因而一入贾府便处处谨慎，不敢行错一步说错一言。其实对我来说，自尊与自卑本是同根生，前者无非是后者的外化，后者即是前者的内涵。时时刻刻在人前极力维护的自尊，实则是为了掩饰内心的自卑。在贾府住的日子久了，愈发感受到这里的气势不凡。加之后来父亲辞世，我在世间无依无靠，只能依附他人度日，这般苦滋味着实是难以言说的。于是从前“惟恐被人耻笑去了”的自尊，不知不觉间便变成了“惟恐被人小看了去”的自卫。丫鬟婆子背人处议论我不好相与的言辞我也曾听到过，也曾想变得像宝钗湘云那样惹人怜爱，可是这样的自卫，是源于我心灵深处的细微折射，又怎能轻易改变呢？

曾闻人间有一学者王国维言：阅世愈浅，则情性愈真。于待人接物上，我总是学不惯琏二嫂子那般的圆滑，只知以真性情对人，见之以诚。我感激紫鹃日夜照顾我起居不易，便待她如同亲姐妹，情同骨肉。香菱曾向我问诗，我便向她详解了诗的作法要求，把诗集珍本全借了她去。湘云曾玩笑，将我比作戏子，虽觉受辱，但没一会儿也就不再记恨，便携了宝玉的寄生草与她同看。就连对宝钗，冰释前嫌后我亦能与她肝胆相照。虽自认坦率纯真，却免不了常常有些孩子心性，有时因自身烦闷迁怒了他人，竟招致许多非议，便有窃窃说我性格古怪，难以亲近。呜呼悲哉！如宝钗、探春、湘云一般的家境殷实，蜜罐里长大的少女们何曾接触过人情的凉薄！她们无忧无虑，所烦恼的也不过是日常琐事，又有哪个如我这般父母双亡，寄人篱下的憋闷痛苦！那些丫鬟婆子多是家生子，自小伺候这些贵小姐惯了的，自然不会理解我的愁。“林妹妹的愁是与生俱来的”，我却无奈。毕竟强于污淖陷渠沟，早料到便该是这样的结局了。

于宝玉的爱情不得始终，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我原就是一个“情痴”、“情种”，算起来我也是为爱情而生，又为爱情而死了。与宝玉间，天上的缘分暂且不计，世间的感情亦是朝夕相对，青梅竹马而日渐滋生的，是建立在互相了解、思想一致基础之上的，这是一种属于未来的爱情，本就不被允许在这个时代存在。况且宝玉的婚姻亦应该是一场政治婚姻，而我并不是贾家的合适人选。爱情总是会令人被冲昏头脑，在不许爱的环境中发生、发展的爱情，必然不得生存。我本该料到，却总是梦想舅母和外祖母能开恩。我爱宝玉，爱得真诚，爱得执著，始终如一，至死靡它。爱的过程中难免有痛苦、有不堪，甚至要为爱情付出生命的代价，可我不在乎。仿佛他是我写满自卑的生命中唯一的支柱，是我黑暗生活中唯一的曙光，我怎能不竭尽全力牢牢把握！这种被压抑的燃烧着的爱情，只能用诗和哭来抒发，来倾泄、诉苦，也尽了我以泪报他的承诺。临终时拼劲气力却只喊出：“宝玉，宝玉，你好……”是真的没办法再喊出剩余的几个字了吗？不。我应该喊什么？宝玉，你好狠？你好绝情？你好可怜？你好好保重？就连我自己也茫然。索性不思量。却自难相忘。

故事讲完，茶凉人散。听人感叹，本是天外飞仙，何苦凄凉如是？我苦笑，他的甘露之惠，我唯以泪还。唯以，爱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