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的明月在故乡

她不想在绝望中白发苍苍，所以放下一切去流浪。

一

她路过河流山川和沙漠，听瀑布的悲壮和小溪滴答地流淌；她遇见灿烂风景和绝美异域风情；她坐在火车上听风呼呼吹过的声音；给无数个旅人画过惟妙惟肖的画像……她觉得一切都象征着美好。

不过那些，都已经是过去了。现在的她，只一个人坐在灯红酒绿的城市角落，很困，却又睡不着。她因为多日的疲惫而精神恍惚，摔碎了一大堆刚洗好的瓷质餐具，赔进全身家当后被老板赶了出来。

连唯一的工作都失去了啊。她的脑海里平静地转着这句话。身上连一分钱也没有了。又来了。露宿街头的日子又回来了。当初还有画画可以支撑自己的生活，可现在连画具都丢在了火车上，自己还剩什么呢？

她很想哭，张了半天嘴却发现一滴眼泪也落不下来。她又僵硬地将嘴咧成一个微笑的形状。一定很丑吧，她想——就像刚才看见的剧院门口马戏团海报上的小丑一样吧。她突然不想再撑下去了，可她仿佛也无处可去。再回到那个被争吵打骂的尖锐棱角刺得支离破碎的家？自己费尽心力逃出来，又这样回去？再去忍受那些无法忍受的痛苦？光是想想，就不寒而栗了。可是像现在这样，自己还能活几天？

不想了。越想越头痛，越想越难受。铺天盖地的绝望席卷而来，好像注定了她要在这漫漫长夜里与自己的灵魂为伴，抬着头，数星星。

二

她抬头看了看眼前搂着打瞌睡的情侣——两颗脑袋险些碰撞在一起，微微勾了勾嘴角，继续手上的工作。今天的阳光有些烈，她微微觉得有些热，禁不住甩了甩脑袋，想甩开挡在额前的碍人的碎发。可却怎么也甩不开。心中正恼，却听见对面的女孩笑了出来。

女孩伸出一只手，轻快的声音说：“帮你。”细嫩的手指拂开她脸庞的碎发。她的手可真好看。细细嫩嫩的，像刚采撷的白净的莲藕。她用自己手掌上的老茧相互摩挲，淡淡地笑，说：“谢谢。”

这一次的工作很令人愉悦。这对情侣的性格都很可爱，对画也都很满意，相处得很轻松。这真是不错的一天。她收拾好东西走进一家面馆，点好单后坐下来。真好，靠着墙坐在一个角落里，就像把自己包裹在这个世界上最安稳的一隅，这样的感觉会很舒心。这一刻，她甚至很感谢她的父亲，即使他带着极端的神经质和小心眼，不过他将他最引以为傲的画技教给了自己，才让自己现在有了一个糊口的本钱。

真希望生活就一直这样下去了，平静如水，却也很温暖，一直可以晒到太阳。

不过生活，总是不会让她平静太久。

入冬了。她去买酒。交钱的时候，她看到收银员，愣了一下。

“嗨，是你呀。”倒是他先开口，露出一口大白牙。

“呃，嘿，好巧啊，”她尴尬地结巴了一下，慌乱地想要掩盖：“那个，你女朋友呢？”

“分手了。”

“啊，抱歉。”

“没有。我马上下班了，一起喝个酒吗？”

“啊，不，算了吧……”

他依然笑:“没事的。只是想交个朋友。”

这么说着，她倒不好意思了：“啊，也行。”

超市打烊。他们沉默地并肩走在街上。她心里想着，他们分手了？那自己画的那副速写，在谁那里？

“你叫什么名字？”冷不防他问。

“哦……白露。”

“我叫朗。明朗的朗。”

“哦。”

真是个奇怪的人，连名字也不肯说全。

三

后来白露跟着朗去流浪了。朗说，他喜欢漂泊，喜欢多体验各处的生活。就问她要不要一起。他说他觉得，在街头流浪的艺术者，一定也有一颗像他一样的心灵。他还说他女朋友就是为这个跟他分的手，她说她受够了他，受够了流离转徙的生活。他转过头看着白露：“你和她不一样吧？”

她笑得很勉强：“不，不一样啊。”

“你也喜欢去看这世上的无尽风光，是不是？”

“呵，是啊。”

她问了很多遍自己这样违背自己本心的回答到底为了什么——明明她也知道啊，只是因为，朗对她，很有吸引力。所以，他不留下来，她就跟了上去。

朗喜欢所有的自然风光，他爱每一处的不一样，用镜头捕捉每一时每一刻的细微变化。白露没有这个爱好，但她觉得，跟朗在一起，很开心。

不过很快她就发现了，朗的心里只有他和这个世界，而这个世界的范围，她总是在其边缘，时不时，就不得入界。

她高原反应缺氧严重，却依然背着装满两人行李的双肩包吃力地走，而他却四处采景兴高采烈；她生理期不能下海，他便撇下她一人留在岸上百无聊赖孤零零地等他。她想，没有关系的，毕竟我也不是他的谁啊，只是同行的旅客罢了。她告诉自己，不要奢求太多。

快要入秋的时候，他们攒够了钱，踏上了哥本哈根的旅程。朗在小美人鱼铜像旁边给白露表白了，说希望未来能有白露和他在一起度过。

白露愣了愣，碎发被风吹着贴在脸上：“朗，你讲真的吗？”

“当然啊！”

“那，我们的未来，是继续现在的生活？”

“对啊，我们不都很喜欢吗？好不好？”

“那，”白露往嘴里送了一口热狗，很认真地嚼，很用力地咽，“不好。”

“为什么？”朗的脸部肌肉一下子绷紧，肌肉小幅度地抽搐了两下，不敢置信都写在了脸上。

为什么？因为我从来都不喜欢流浪的生活，你说流浪艺术者都有一颗和你一样的心灵，可你从不知道还有一个词叫迫不得已。我从不喜欢颠沛流离，只是想要逃离一个令人恐怖的环境，我以为和你在一起生活，即使依然不断辗转，好歹心可以安定。可是呢？我还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就像你去潜水的那一天，我坐在岸上，浪偶尔拍在我的脚上，很凉很不舒服，可我当时痛得没法动，也依然没有人扶我一把。我一直是一个人。

这些想法白露险些冲口而出，可最终，这些话她还是什么也没说。何必伤害朗？他们只是想要的不一样罢了。

她只是顿了顿，再顿了顿，说：“不为什么。”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那只小美人鱼，为了追求一份安定和温暖费尽了全身力气，可最终，依然是求而不得。毕竟大海的浪多猛啊，随意就可以将你的愿望和奢望拍成泡沫。她决定，再不要这么做了。她要找一座安定温柔的城市，定居下来，认真的生活。那是她的明天，她安安稳稳的明天。就像朗的明天是在远方的，注定漂泊，注定与安稳不挂钩的。

那是他们各自的明天了。相隔甚远，背道而驰。

后记

那天晚上，白露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睡在一张温和却有力的床上，窗外月光正好。她知道那座城市它很陌生，可那里明亮的月光却莫名让她安定。正应了她的名字——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这里是她漂泊的归宿。天涯过后，世界终于将今夜的月光和明天的太阳都还给了她。

早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