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如歌

15年了。

电信大楼，此地曾经的地标。当年，他在楼上向她讲解自己的办公室和工作职责，满面春风；今天，为办理业务，她如约而至。楼，仍是那楼，只是，春风不再，人面依稀。他，是一个女儿的父亲；她，是两个儿子的母亲。

他拿着她的身份证，看了又看，久久不愿放下。她偷偷瞄了几眼，握紧了手，抿紧了唇，却又故作轻松地笑问：“像不像广场舞大妈？”他故作深沉地拉长音调：“嗯……，我看像。”

他的嘴巴裂出血了，不知是累的还是渴的。她的心抽搐了一下，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她知道，他虽身为管理层，但每月都有目标任务。她更知道，他，现在是先生，别人的父亲。

他和她算是世交。父辈本是同学，他和她是初中同班，一起保送到重点高中，且又是同班。

那时，他坐在她的后面，老用脚踢她的坐椅，老喜欢在她面前大声吵闹跳来跳去。她不胜其烦，终于，高三文理分科了，她急不可耐得去了文科班。她知道他的理科很好，绝不会跟着去的。她得逞了，他果然留守在理科班。从此，他们没再说一句话。即便是住校打开水碰到了，她也像躲瘟疫一样飞逃而去。

高中毕业季，照片和留言，雪片般飞洒。她同意“施舍”一张玉照给他，并勉强收着他的“猴照”­——一个爬到树上的1米61的大男孩，不是猴又是什么呢？从此，各无音信。

大二那年寒假，她跟几个室友想去西安玩。正好，她不知从哪儿得到的消息，他在西安某学院。她赶紧写了封信，希望他在西安接待。回信很快就到了，只是连贴了6张邮票，而且是倒着贴的。她很是奇怪了一阵子，不就是去玩吗，用得着在回信里唠叨个没完没了，什么暑假没回家卖席子挣了300块钱啦，什么喜欢A课程不喜欢B课程啦，这跟去西安有半毛钱关系么？ 还连用了6张邮票，还倒着贴，钱是拿来浪费的么？

她和室友从武汉辗转到渭南，再到西安。当她如一只风雪中的寒号鸟瑟瑟发抖着找到那学院时，他却已经坐火车回家了。他的一位西藏同学负责接待这群不速之客，并把她们安排在女生宿舍。女生们喜欢说话，透露了他的许多细节，诸如兴趣爱好交友学习，她兴味索然，礼貌地应付着，心里只被一股无名怒火填满，她发誓，再也不理他了。

新学期开学伊始，他来信了，详细解释了他理解错误以致误了日期，她却再不回信。

大学毕业后，她选择了离开家乡。某次她回家过年，在市里新建的电信大楼门口遇到他。他双目电闪雷鸣，不停地搓着手，语无伦次地硬将她请去附近快餐店，点了一桌子零食小吃，静静地看着她，任她眉飞色舞唾沫乱飞。

晚上，他们漫步在大街上，他依然很少说话，她依然眉飞色舞唾沫乱飞。她认为他是最好的听众，在她演讲时，他的微笑总那么温柔。她很享受如此待遇。

年过完了，她正要“飞”往外地，却收到他的短信：“能否留下为故乡效力？”她回复说：“喜欢做一只候鸟。”他说：“如果能征服一只候鸟，那也是很有成就感呢。”她笑笑。

她曾极力邀请鼓励他去外地发展，甚至帮他介绍进入刚成立的淘宝团队，他都以“老婆问题怎么解决？”相问，她气得大骂：“真没出息。天大地大，你就找不到一个老婆？”

最终，他也没走出故乡，当然，也未能征服那只候鸟。

后来，她和他各自成家。她跟先生吵吵闹闹，磨合得很辛苦。他跟妻子不吵不闹，磨合得也很辛苦。

某次高中同学聚会于合肥。她带着儿子从上海去了，他带着女儿从老家去了。他逗小男孩：“叫我爸爸，我给你买好玩的。”男孩天真地叫了声“爸爸”，他“哎”的答应一声，哈哈大笑，一边前俯后仰，一边摸着男孩的头，直夸“真是好儿子”。

席间，他的死党小A告诉她：“这些年他过得很苦，我知道你和他的一切。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成全你们俩个。”

她有些心动。这些年，不知怎的，他老是出现在她的梦中，温柔地浅笑。这些年，她慢慢明白了一些“常识”，比如，倒贴邮票表示“我爱你”。

这次聚会，她是跟先生大吵一顿负气而来。她很想倒在他的怀里大哭一场，可是她不敢。她害怕情感的闸门一旦开启，天量的情债何以倾泄？她害怕破坏两个家庭，何以担责？她害怕流言穿越，何以面对孩子？

她沉默良久，咬咬牙，住到女同学家去了。她想，如若光明磊落，何须害怕举头三尺之神明？

再后来，她回到老家的城市，他们便经常在饭局上碰面。有一次他又喝多了，哭着说，只恨当初通讯不发达，在西安的时候没接着你们。而后又叹息说，为什么当初胆那么小，谈了那么久，却连手都没摸过，腰也没抱过。她待他说完了，擦干他的泪水，伸出手，让他亲了亲；走上前，让他抱一抱。然后，打电话叫他太太过来接他回家。

第二天，她在电话里告诉他：“你的太太是个贤惠的女人。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别老抱怨了，我们算是有缘无份，认命吧。不如各自珍惜身边人。无论如何，你都是我最好的闺蜜，你是知道的。”

电话另一端又哽咽了起来。她却抬起头，使劲不让眼眶里的东西流下来。

老唐诗评：

逝水如歌总带情，身在红尘心难平。

缘聚缘散因果事，拂得轻烟能远行。

老唐散评：叙事叙得干净，抒情抒得婉约，用心用得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