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鱼又死了

我进家门的时候，还是第一眼见着了我的鱼。

“宝贝儿，”我用指甲弹过玻璃缸，鱼迅速地苏醒了一下，殷红的鳍尾轻轻舒展开来，又合拢下沉，像是泡在湖底的硕硕牡丹。它这几天不怎么活跃，可能是寒流来得有点突然，它便又想耸起火红的脊峰，睁大眼睛冬眠，“我回来了。”

她今天坐在餐桌旁等我，背挺得很直，能看到腰窝那边惑人的一点弧度。听我和鱼打完招呼，她接过话，“欢迎回来。我做了鸦片鱼头，不过——”

“没放消毒水吗?”她敛了眸，喉尖滚过飘忽的应答。

我放下抱在胸前的公文包，扯开湿漉漉的外套领结，走到桌对头的时候顺手揉了把女孩水藻一样的长发，有点凉，好像比平时干燥一点。她抬起头对我柔柔弯眼。“我知道你不喜欢，但是水域污染得太厉害了，以后一定要记得放，好吗?”

她没作声，只是淡淡地笑，没拒绝也没答应——可能答应了也没有用，她实在是不喜欢消毒水，又实在是很喜欢鸦片鱼头。我转而夸鱼头里的生姜加得不错，姜香能驱鱼腥，而且很好闻。

“我要走了。”她突然开口。

她要出门?不可思议。“要去哪儿，要我送你吗?”她张了张嘴，犹犹豫豫地又闭上。

“没事的，你想去哪儿都行，你难得想要出去一次。就是外面有很多消毒水，如果我送你的话可以护着点，毕竟少淋到一滴，你都觉得好的，哈。”

她的眼神光突然跳动了一下。“不，我是真的要走了，你知道我想说什么的。”

一盆子面粉一样的凉气扣着脑袋倒在我的身上，一瞬间，没有干透的衣物全部黏上了粘乎乎的凉。要走了?她在发什么神经。还是我在发什么神经。对了，她今天的头发，是完完全全干燥的!

“你今天没有喷消毒水?”

“是的。”

“我知道你不喜欢，但是你一定要喷。如果实在不喜欢，我等一下把消毒水再稀释一点，你要听话好吗?”我突然有点想发笑，难道她真的因为不想喷消毒水所以离开?可是外面就没有消毒水了吗?她明明是因为不想天天在街头被不打招呼的消毒水淋头逮个正着，才来到我的身边的。“被感染的人还在增多，只有喷消毒水，才可能不那么快被感染。我知道你知道的。”

“你要去哪儿。”

“去外面。”

“外面有更多的消毒水。”

“你别生气。”她伸出手抓过我的指尖。

“我没有生气，我只是以为你知道。”

“可是，我在家里喷一百天的消毒水，我在外面淋一天的消毒水，我觉得没什么区别了。”

她今天连掌心都是干燥的，热气是一团风，熏透我的指纹，吹热我的血液。如果她今天执意离开，我一定会冲过去，抓住她的手腕，按住她的长发，拢过她的腰肢，把她捺在我湿漉漉的身子上。我不可能让她走——她或许只是开个玩笑。是昨天的消毒水调得太浓了吗?所以她才会发这样无理取闹的脾气，一定是的，她实在是不喜欢消毒水。

“我真的要走了。如果存在的本义就是终有一天的死亡，我想痛痛快快地去外面淋一场我厌恶的。”

她今天的眼神超乎寻常的丰富，现在她的眼神是一片透明的镜子，直射着毫不掩饰的光。太阳穴开始疯狂搏动，我翻手扣住她的手指，不由分说地将自己的指头穿插进去，牢牢锁住，我觉得脑门有蒸气炉哗地打翻了。“你厌恶的，是每天都要喷消毒水，每道菜都要放加消毒水，还是告诉你消毒水一定要的我?”

她看着我，柔柔弯了眼。她一闭一合的浅色唇瓣，蠕动着。她说：我以为你知道的。

然后她用力把手抽走。我直愣愣地盯着她雪白的指尖，我想那上面已经萦绕了消毒水的气息，我的手不可能没有沾上消毒水，我可能连面前这碗鸦片鱼头都是混着消毒水吃下去的，可能呼吸的也是消毒水的雾气。我以为她总有一天会和我一样习惯的。因为我们不得不习惯，在全世界的病菌里习惯消毒水。

“再见。”

椅子拖住了我。裤子上的水全部结了冰，把我与椅子凝固在了一起。所以我没办法起身去追她，只能任凭她殷红的裙尾从我面前荡过，荡出我的视线。

我想我闭上眼，再睁开，我就能从梦里醒来。

就当我徐徐阖上眼睑。我听到珰的一声，我从冬眠的前兆里惊醒，我别无选择只好扭头转向她离开的地方。

她的指尖抵在冰冷的鱼缸上。红鱼苏醒了，一下一下隔着玻璃亲吻她的螺纹，鲜红的顶冠松散得摇摇欲坠。

“你是不是说过，愚蠢的人来世都会变成金鱼。”

“或许，我来世就是要做金鱼的。”

我的鱼死了。我不知道它死了多久，可能我第一天没有给它放消毒水的时候，它就死了。

而且这也不一定是它的第一次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