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碓姨婆

水碓姨婆走了。2012年3月6日下午4时50分，92岁的她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她是一个平凡的农村妇女，不识一字，却倍受众人尊重。灵堂前四世儿孙、亲朋好友、左邻右舍都为失去这样一位亲切纯朴的老人悲痛流泪。看到灵堂前这张满脸笑容的慈祥脸庞，往日的姨婆形象一幕一幕涌现眼前。
姨婆生于1921年，姨婆是我外婆的堂妹，云坛乡山井村人。自小家贫，跟着爹娘为人舂米、卖扫帚糊口。十八岁嫁入云和镇，长她一岁的姨公张启发老实忠厚，心地善良，一辈子勤劳务农。公婆家主要经营一座名为“久长”的水碓房，因膝下无子，启发是他们领养的孩子。姨婆嫁入张家后成了水碓房的主劳力，水碓姨婆的尊称由此而来。
自古以来，人们利用水流动力，驱动水碓碾稻谷、舂米、磨面粉，一直到上世纪60年代逐渐被电力设备取代。水碓港水源充足时，久长水碓的七个碓头可以同时开工。水碓房的磨楼上有一个神牌位，奉供水碓特有的“水碓老佛”，保佑水碓财源兴旺发达，保佑姨婆全家幸福安康。厨房的一扇门直通水碓作坊，进出磨房都淋不着雨。厨房门一关就把住宅和碓房隔为两个独立天地，互不干扰。
姨婆上要孝敬公婆两老，下养育五男两女，操持一大家子吃饭，光家务活就够忙乎，还要经营水碓劳作，其中辛苦只有她自己知道。白天她任劳任怨，泥筑的灶台上有三口大铁锅，木盖擦洗得干干净净，连烧猪食的锅盖也不例外。饭桌、碗橱壁橱皆一尘不染，让人一进家门就感觉出这家女主人有一种勤俭持家本领。
夜里还要在水碓房里加工面粉，姨婆没有半夜后不能入睡。为了节省灯油，一盏孤灯只放一根灯芯，忽暗忽明，与姨婆在磨楼独自操劳的身影相伴。她将麦子倒在石磨的木桶里，流水的冲力带动木齿轮转动石磨，磨出的麦粉要归拢在一个长方形铺了布的架子里筛选，细粉在下，麦麸在上。最后还须双脚踩在两块短木板上，左右用力一上一下踩动，用脚的力度技巧弃去麦麸。一遍又一遍地劳作，直到上百斤麦子分成细面粉、粗粉、麦麸为止。
姨婆是个热情好客的人。水碓港是专为牵动水碓，引进前溪湍流的大水渠。它宽约两米，深50厘米，分小闸港和大闸港两支，磨房歇工时可以靠闸门开关控制流水。抗战时期，日本人的飞机经常来轰炸。“逃飞机”的左邻右舍不愿出南门大桥往马鞍山方向去的，便就近侧身水碓港躲避炸弹。下雨天，过路人也会进水碓房躲雨，此时热情大方的姨婆常常泡香茶待客。
姨婆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三年困难时期，一个同生产队的王姓青年是掌管生产队谷仓的保管员，因饥饿难忍，他从队里偷走一把在水碓房碓的碎米煮粥吃，事后被发现，棍棒拷打。为活命，他半夜逃走躲进水碓房。姨婆发现后，将他藏入家中。第二天天未亮，王姓青年逃往福建方向去，在偏僻农村入赘。一走十五六年，待国家形势好转，才和妻子携儿挈女回故乡定居。姨婆从未和人谈过此事。那位被救的青年人在他临终说出这段救命出逃的生死经历，要求妻子报恩，永远把水碓姨婆当作亲娘看待。姨婆临终，他妻子前来帮助穿衣，料理姨婆后事，这才解开这不为人知的秘密。
水碓房给了她一个温馨的家，也给姨婆家带来了大灾难。在云和城解放前夕，不知是谁将一支枪藏在水碓的楼板上，姨公发现后上交了。姨婆的长子张水岩爱读书。高中毕业逢某空军部队招收航空兵，他幸运被录取。部队首长挺喜欢这个大个头、朴实的青年。有人出于嫉妒，遂用水碓房那支查不到出处的枪陷害张家，罗织姨公私藏枪支的罪名，断送了水岩加入空军的希望。这莫须有的罪名从此堵住了他升学就业的所有通道。他受挫后寡居自闭，不过半百，抑郁而终。水岩的命运让人叹息。姨婆经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剧痛，可是她心地淳厚，从来不因为儿子的遭遇恨世怨俗，而是一如既往地善待他人。
大难不死，捡得炸弹箍成文物。云和县城两条溪水，前溪、后溪绕城而过，水碓房在前溪的岸边。抗战中期，省会迁来云和后，日军敌机猛地加重了对云和城乡各处的空袭。1942年8月某天的一大早，轰炸机突然来袭。姨婆和姨公来不及逃走，便蹲在水碓港浅浅的溪水中躲避。一枚炸弹落在姨婆背后不远处，破了，但没有爆炸开，不由让人庆幸水碓老佛的保佑。据姨婆事后回忆，她的小腿沾着炸弹破出的水渍，牛粪水似的，洗也洗不掉。炸弹里头黄澄澄的，有浓重的臭味，是当时人们俗称的“硫磺弹”。姨婆在此拾得三个金属的炸弹箍，其中一个直径14厘米，被姨婆放在厨房当作放置炒菜锅的垫圈，一直保存了65年。2007年她将炸弹箍无偿捐献给云和县图书馆作为抗战文物收藏。
姨婆其实还是姨公的救命恩人。日军投掷的炸弹中一部分是细菌弹，在云和城乡制造鼠疫、痢疾、炭疽病等多种恶疾的流行，不动刀子地扼杀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鼠疫流行期间的一天晚上，姨公半夜突然醒来惊叫：“呀，我的脚放不到地上了！怎么回事？”一摸，发现他的大腿起肿———是典型的鼠疫早期症状。姨婆立马冲进厨房，取瓷碗敲碎，拿尖利碗片刺入肿块，又用力揪住肿块，把血挤出。第二天早上，姨公安然无事。姨婆说她曾听人讲，挤走血水可以对付鼠疫。丽水地区县志里也录有几则类似的侥幸存活事例。姨公之所以幸免于难可能有多种巧合因素，姨婆反正不承认自己有什么功劳，提及此事便说：“他命不当死。”
水碓的历史因姨婆口述被译成英文写入论文中，收藏于全北美博士论文库。甥孙女陈敏捷就读于美国伊利诺伊大学，以抗战文化作为博士论文的题目，专门采访了亲历战火的水碓姨婆。姨婆的云和方言中夹杂如今不常用的生僻词汇，年轻人不能全懂，我帮忙翻译和解释文化背景，帮助研究项目的完成。姨婆的口述历史被译成英文写入论文中，连同照片收藏于全北美博士论文库。水碓的历史变成一段书香，飘扬过海，芳馨远播。亲爱的水碓姨婆走了，象征着一个时代的终结。农耕社会的生产方式渐行渐远，而她留下真善美的人性魅力，将永远滋养后人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