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美文欣赏 > 云坞听书

云坞听书

清晨的太阳慢慢爬上地平线,天际开始泛起了胭红,管师复从睡梦中醒来,跟往常一样,踱步到小院,默默地注视着东方,晨风掀舞着他的青衫、长袖。虽说是春天,还是带有一丝凉意。管师复一个转身,径直朝院中央的棋盘走去,微微躬身,右手拇指与食指拈起“将”“士”等棋子,只听得“啪啪啪……”几声脆响,几枚棋子被定格在了倒映着蓝天白云的深水潭上。尔后,管师复身披蓑衣、头戴斗笠,拖着手杖,掩门而去。

管师复从龙泉白云岩山顶来到半山腰,俯瞰下樟村。已快到早饭时分,很多屋宇上空升起了袅袅的炊烟。管师复出神地凝望着,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他一直都很喜欢静坐在山道旁的岩石上观看下樟村的炊烟,在世人眼里,炊烟象征人间太平。

这世间真的太平了吗?管师复不止数次在心里询问自己。从宋太宗到宋仁宗执政的几十年间,太宗两次对辽国征战失败,景德元年(1004),辽国进犯澶州,真宗亲征,澶渊之役订城下之盟,紧接着西夏王国多次来袭,仁宗应战屡败。虽说朝政延续到了仁宗时期,战事是少了很多,但仅以物帛主和政策换取了片刻的安宁。国家和个人的命运一片黯然,管师复心灰意冷,不愿在尘世中与无谓的人事苟且,放弃了自己多年来的理想,远离官场、闹市,隐居龙泉县白云岩,与清风明月相伴,终日在山林间读书、吟诗、练字、观瀑、垂钓、耕耘,过着闲云野鹤般的日子。

而管师复的到来,注定与下樟村结下一段缘。

一日,管师复从白云岩下山游玩,无意间发现半山腰有一峡谷,地势开阔,丛林苍翠,峡谷中间还有山溪流淌,谷口有一处瀑布倾泻。管师复手捋胡须暗自笑道:“有山有水,是个安居乐业、繁衍生息的好地方。”

然而这大自然馈赠的宝地,好似被赋予了灵性,需要经过岁月的磨砺,才能迎来它真正的主人。山谷间时常招来蛇虫猛兽光临,附近的山民闻讯色变,不敢移居于此。管师复博览群书,知晓樟树可驱邪、杀百虫。他劝说山民到此处开垦荒地,清除蛇窝兽巢,并亲手在瀑布口上种下一株樟树,作为村庄成长的见证。山民按照管师复的安排,在峡谷四周种植了几十株樟树,樟树浓郁的熏香,驱走了蛇虫走兽,山民们拖家带口、携亲带友,从远处走来,在这里休养生息,从此,这一方世外桃源便有了人间烟火。

昔日荒无人烟的峡谷变成了人丁兴盛的村落,村民们和谐相处,春种秋收,过上了自给自足的农耕生活。管师复兴奋不已,兴冲冲地要赶去村里看个究竟。半路上,村民巧遇了他,恭敬地询问他要往何处去?“去下樟。”而管师复这随口一答,村落自此有了自己的名字,千年留传至今。

管师复的才华和美德被大众广为流传,宋仁宗听闻,派使者到白云岩召他入朝为官。他却不从,问何故,爽快答曰:满坞白云耕不尽,一潭明月钓无痕……管师复放松了身心平躺在青石上,让思绪逆着时光回到了原点,“罢了!这些都是过往的成年旧事了,今夕是何年?”他痴痴地仰望天空,独自感慨万千。“哇……哇……”空中响起了鸟鸣,一群离巢觅食的乌鸦扑腾着翅膀飞过,管师复恍恍惚惚中合上了双眼,“把未了的心愿都交给时间去决定吧!”

沿着白云岩景区拾阶而上,穿过古樟树下的古道,跨过一座小桥,钻进一条曲折的青石小巷,再向左拐个弯,郑玉奎故居赫然就在眼前。老宅相当冷清,正值细雨纷飞的清晨,没有一个游人,整个院落的时空归我所有。

郑宅是典型的江南院落,院子里的枝叶探出了墙头,绿渍渍地铺在瓦楞上,不知七十四年前是不是这般茂盛。故居的色调与村中的古民居没有什么区别,不一样的是这座老宅走出了一位抗日革命先烈。跨过高大的石大门,有一股沉重?p正义的气息,从不同的方向袭来,四周的木格花窗,好似人生无数的路径出口,让人有些迷茫。天井中,兰花台上的各色花草,犹如祭奠一颗永不陨落的灵魂。耳房上方,一面红色的藻井,格外引人瞩目,这是郑玉奎对信仰的虔诚印证。

郑玉奎,字璧如,号剑秋,又名郑涵(在延安抗大时期),龙泉县下樟村人,这个年轻的文弱书生,是如何成为名震世人的革命先烈呢?

通过烈士生平介绍,烈士证书,烈士家书,烈士日记等遗物,拨开历史的层层迷雾,一个鲜活的郑玉奎呈现在了我的眼前。郑玉奎深受管师复品学熏陶,喜欢读书,六岁就能背诵《百家姓》《千家诗》。自幼聪明玲俐的他,在此后的人生路上,用他年轻的身躯捍卫了救民于水火的理想。1935年春,郑玉奎拿着家里人筹集的盘餐,到丽水处州中学就读。第一次离开生养他的地方,上了瓯江埠头的蚱蜢船,他站到甲板上,久久地看着远方,远方越来越近。船靠上码头,他第一个跨上岸去,这一步之遥使这个大山里的孩子,成了家喻户晓的抗日革命先烈。

郑玉奎在处州中学求学时,结识中共地下党人,还经常阅读《浙江潮》《新青年》等进步书刊,关心国内外大事。毕业后,响应党提出的“到敌人后方去”的号召,被分配到新四军繁昌总局任参谋、第三支队政治部青年干事等职。1941年“皖南事变”后,被囚禁于“上饶集中营”。在狱中,他宁死不屈,经受住了敌人的利诱和酷刑考验。1942年,日军发动浙赣战役,国民党军溃退,“上饶集中营”向福建建阳转移。6月17日,新四军被囚战士行至福建崇安赤石镇,过崇阳溪时,举行暴动。不久,国民党军警、特务对集中营进行血腥镇压报复。9月18日,夜幕刚刚降临,“砰砰砰”一阵乱枪击毙后,郑玉奎和一大批抗日战士被枪杀于赤石镇东南虎山庙旁的山坑里。

郑玉奎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他抗争的理由很简单,想让更多人过上有饭吃、有衣穿、有田耕的日子,他期待国家能够富强,民族能够复兴。尽管此时他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能够为了理想而牺牲也死而无憾。

面对满目疮痍的山河,郑玉奎立誓要以自己的牺牲完成以血祭旗的承诺,他期待赤石镇东南虎山庙旁的那一阵密集的枪声,唤取整个民族的觉醒。

作为一介凡夫俗子,郑玉奎上不愧国家,为民族解放流尽鲜血;下却愧对家庭,上有老,弃之不顾。我在心里隐隐发问,郑玉奎以自己的生命换取民族大义,却葬送了家人幸福,整个家庭陷入灾难的漩涡,这样做值得吗?

在故居中转悠了一圈,阅读了尘封几十年的生活场景,心中的疑惑不得而解。当我前脚跨出大门时,突然想起郑玉奎在一封家书中写道:“我已献身革命,一定努力杀敌救国,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再次回眸古朴典雅的故居,瞬间拨开了疑惑。

一弯细细汩汩的流水从郑玉奎故居门前缓缓淌过,老水车不紧不慢地诉说着从前的生活,下樟村的日子是水做的日子,村中的人和水亲密无间。

如果说流水让下樟村增添了娟秀和灵动,那么,坐落在下樟村头的云坞书院,就使这一方水土,又多了几分书卷气,在村里书生的意气,就是一首藏在风里吟唱的老歌。

云坞书院是龙泉名士、下樟村翁樟清老先生创办,龙泉县旧城改造时,老先生将两座明、清古民居整体拆迁,运至下樟村按建筑原貌拼建而成。整座书院融入了北方四合院和江南楼堂的风格,前厅后堂、左右厢房、双层楼、前后大院。小青瓦、白粉墙、马头墙、封火弄堂将书院组合成一个完整的庄园,书院常年掩映在飘渺的雾霭中。踏着青石板路,走进云坞书院,阁楼中飘荡着樟木芳香、纸页书香、墨汁清香。我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坐了下来,好似多年前自己就在这清幽之处朗读、习作、交流、思考。翁樟清先生随手拾起一本古籍,仔细浏览,不时地提起笔抄抄写写,并意味深长地说:“将书院隐匿于深山、水流潺潺、林荫环绕的地方,以教化下樟村的后人为己任。人应有傲骨而无傲气,做人不可太特立独行,为人应低调沉敛,要有一颗寻常之心。即便是日后飞黄腾达,也不要忘了善良的本性和纯正的品行,应悲天悯人,常关心百姓疾苦,脚踏实地为民办事……”

与翁樟清先生短暂的倾心交谈,仿佛游走了几世的时光,告别先生后,穿梭于村庄的小巷,他的话语依旧响彻耳畔。

人们常常等一段辉煌结束之后,才开始回首它的美好,而后拼命在遗留的痕迹中寻找已经支离破碎的东西。但等到念念不忘地去想,能回望的毕竟越来越少。第一次目睹下樟村时,心中便满满都是这种感觉。

小雨初停,云层下的天光,配合下樟村的青石小弄、黑瓦白墙、袅袅炊烟,凸显一份幽暗和宁静。四周的山坡上有奇石怪岩和参天大树,满眼苍翠给古朴的下樟村平添了几分妩媚。巷子两侧,全是比邻而立的木质建筑,房屋座座高耸。门扇高高大大,因为年深日久而泛着黝黑的色泽,有的全然关闭着,有的略敞一道小缝。村里散布着德升居、龙潭居、郑家庄、听雨宅、桂花园、下樟客栈等民宿和农家乐。时下,沉睡已久的下樟村,被美丽乡村建设的热潮唤醒,政府充分挖掘名人文化、田园文化、红色文化,打造美丽乡村生态旅游金名片,一座座庭院、庙宇、古宅、亭台被修葺一新,得到重点保护。

几个慕名而来的游人与村民在流水潺潺的木桥上围坐,悠闲自得地聊天,远离喧嚣浮躁,品尝一杯清茶,共享乡村之乐。随着当下人的工作、生活压力增大,每逢节假日,久居都市的人们喜欢邀上三五好友,带上家人,为了儿时一碗外婆烧的家常菜,怀着乡愁,带上“归隐”的心态,走进了诗意栖居的白云岩、下樟村,做起了当下的“隐士”梦。

而“隐士”中,不乏有影视界这样的一群人,一派出尘离世之感,见他们穿着汉服,或挽髻或披发,置身在白云岩山水间手抚瑶琴的身影,又觉他们是穿越千年而来。苍凉辽阔的音韵,回荡山谷,与山水清音共和,由此,山水不再是“色”,而化身为“空”入耳、入心,天、地、人合二为一,而人对于山水的感知,也化为一场六根皆动的心灵盛宴。

夕阳西下时,一轮红日破云而出,下樟村巷道幽深而又窄长,看不到阳光,但抬头的时候,可以看到一方明亮的天空。我们轻轻地走来,我们缓缓地离去。陌上花开,我们就这样和下樟村心心相印了。

(文中所述仅作参考)

+阅读全文

上一篇: 寻找来时路

下一篇: 此情无计成追忆

相关文章

收藏/分享

分享「云坞听书-最新美文」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