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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来时路

每次返乡,看到一幢幢破败的木房子七零八落地蜷缩在沟沟壑壑里,若隐若现地潜伏在古树中,荒芜瑟缩着,心里总是充满莫名的惆怅,凄凉而惶恐。八九十年代,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进了这个小山村,大山再也阻挡不了山里人外出发展的步伐。或许是为谋求更好的生活,或许是为实现自己理想,或许是为下一代享受更优质的教育资源,一批又一批的乡邻近亲匆匆背起行囊,逃离祖祖辈辈守护至今的热土,去到不同陌生的城市打拼。留下零星的鳏寡孤独守望祖上的基业,看着一片一片沃土由远及近成了荒野,一栋一栋房子由高到低成了残垣断壁,一声叹息,喃喃说道:“这是怎么了?”

我小心翼翼地踏上长满青苔的石阶,齐膝的杂草不知觉中早已打湿了裤脚和鞋子,蓦然间的一声犬吠,就如一块磁铁,把散落在不同角落的几个乡亲硬生生地扯了出来,齐刷刷地聚集在岭头,好奇地打量着岭下一行人。眼尖的大婶略带沙哑而热情的声音招呼道:“大古,你回来了!”于是大家拥簇着来到我家,忙着帮整理、打扫、生火,一切都那么有序自然,整个屋子充满了快乐的气氛。让我重温到了少年时曾有的亲切和温馨,回忆起曾经的快乐和热闹,感受到故乡独特的韵味。

回望来时路

我的故乡并不大,两百多人,都同一个邹姓,同一个家族,同一种方言。根据家族草谱记载,乾隆十八年(1753年),十四世祖邹尔崑带着两个儿子邹尚能和邹尚清,随付姓人家从福建省上杭县古田里古二图塘厦村(今属上杭县蛟洋乡塘厦村)长途跋涉,迁徙到现在的龙泉市大苏村。据说当时从福建出来,主要是为种植油桐,生产靛青,也有种植杉木和玉米,所以他们大都选择大山的深处,因而我的祖先选择龙泉市最偏远的山村就不难解释了。父子三人初来乍到,只能寄人篱下,帮着付姓人家放牛谋生,期间的酸甜苦辣可想而知。据说放牛期间,牛总是热衷于一个叫茅屋基(现在叫岗背)的地方,那里有一洼水塘,水草丰茂,冬暖夏凉,景色宜人。寄人篱下终究不是办法,于是随着兄弟俩的省吃俭用、日积月累,便到茅屋基建房开基。殊不知,岁月沧桑,人生无常,世事难料,村中主姓付姓人家日渐式微,家道不济,家族没落,后继无人,最终湮灭;而邹姓子孙却吃苦耐劳,勤俭持家,家业昌盛,人丁兴旺,原来的岗背已无法承受人丁的急剧膨胀,子孙后裔便又到相邻的大坑尾、新屋下、银垄坑建房垦荒,因此到十六世就形成了现在的零散的村落布局,也因此成就了一个村只有一个家族的独特格局。

二十一世纪初,康庄公路的打通,打破了村庄原有的封闭的自给自足的生活格局,族人的日子在不知不觉中越过越红火,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小车也进入寻常百姓家。近年随现代传媒和交通的发展,为我们寻根问祖创造了条件。以前我们只知祖上来自福建古田里,现在地名也变了。2013年我偶尔根据草谱通过网络查找到现在上杭县的塘厦村,并得到当地村书记的证实,那一夜我兴奋得难以入眠。2014年春节我同族人踏上了祖先的来时路,来到了塘厦村,那一刻才领悟到乡愁的真正内涵。而现在身居浙江的邹姓子民,开始研究家族的发展历史,广泛收集史料、家谱,去伪存真,修订族谱,整理家训家规,发扬传统文化。根据浙江崇小三郎支系《邹氏族谱》,其实我们并不孤单,开化、武义、缙云、青田等多地都有我们血脉相连的宗亲。原来我们都是客家人,在唐代南迁到福建,到清代迁往浙江。祖上还有像宋代邹应龙这样刚正不阿的大状元,深感荣幸,也不免产生极大的归属感和自豪感。

来路拾遗

在我的记忆中,家乡偏居一隅,民风淳朴,和睦团结,重耕尚读,自给自足,简直就是一方桃源世界。村子的自然条件并不好,山势陡峭,略无平地。祖先继续用锄头畚箕,不辞辛劳,硬是在山湾地埂上开辟出形状不一的山垄田。当你看到那几十丈高的用石块垒成的半分田地,不得不为先辈们的辛勤所折服。我想在这穷山恶水的地方能以繁衍成两百多人的的后代,凭借的正是这种坚忍不拔、吃苦耐劳的精神,代代相传也就成了一种村落文化。

本无立锥之地的祖先,在创业垦荒初始阶段不免与他人产生摩擦。据说矛盾最深的是和松阳县的乌弄村,两村相邻,相距十里,为争山林田地,或对簿公堂,或恶语相向,积怨颇深,老死不相往来,以致最后我祖先发下毒誓,子孙后代绝不与乌弄村周姓人家结亲。也因此到了现在,虽然两姓人家不再记仇,友好相处,但村里还是很少有人娶嫁到周姓人家。当然这也间接促进了家族的团结,据说当时只要一见到乌弄村的周姓人,就拿出早已备好的铜锣站在山岗上一敲,散落在山旮旯的村人便迅速集聚,同仇敌忾,一致对外,以致从未吃过周姓人的亏。相传十六世先妣邓氏还会武功,三五个年富力强的后生根本奈何不了她,只要她往大门一把,一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外人休想进来,一时间传为美谈。

或许是为了上公堂打官司,族人都好读书。虽然生活拮据、交通不便、信息闭塞,但私塾从未间断。流传下来的一些手抄本,或笔走龙蛇,或端正典雅,或绵里裹铁,都显得力透纸背,一字见心,感觉好像是现代的印刷体一样,这样的书写功底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可成就。或许是因为深居老林阻隔了信息的传播,或许是大山的巍峨挡住了人们的视眼,或许是困苦的生活束缚了求知的脚步,我只是听到很多能人的传说,却始终没有族人考取功名,加官进爵的案例。直到解放后,原籍大苏,外迁到大白岸的邹志文,1975年2月退伍考入杭州大学中文系,成为族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毕业后一直在农业部任职,于2000年8月担任中国农业科学院监察与审计局局长。这无疑是山沟沟里跳出的金凤凰,一时间成了我们那一带名人,也成为了族人的榜样,激励着一代又一代的学子不辞辛苦,跨出大山,勤奋求学,以致到现在曾经热闹的村子呈现出人去楼空而满目萧然的景色。只是可惜天妒英才,邹志文因病于2007年6月逝世,享年56岁,族人无不潸然泪下,扼腕叹息。

路在何方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族人的和睦团结,重耕尚读与我村的独特生活环境休戚相关。我村地处龙泉、松阳、云和三县交界的崇山峻岭之际,门前的一条小河还晃悠悠的流向松阴溪,从地理特征上看本应隶属于松阳县管辖更符合人们的常态思维,至于为何隶属龙泉管辖,谁也说不清楚。据村里的人杜撰说,以前松阳与龙泉管辖界线不清,于是龙泉县令和松阳县令就彼此约定,早上各自从县城出发,沿着山路走,在哪儿碰到就把界线定在那里。是日,龙泉县令使了招,半夜便动身,于是过了我村才碰到松阳县令,因而我村就顺理成章的成了龙泉最偏远的一个行政村。因此我们到三个县城距离,松阳是最近的,其次是云和,反而离龙泉是最远的。

正因为处三县交界之地,周边的不同村落又都操不同的方言。进进出出,大家免不了交流,于是聪明好学的族人学会了不同的方言,代代相传,一直到现在,只要是生在大苏,长在大苏的人都会多种方言,龙泉话、云和话、汀州话、松阳话,再加上自己的福建方言,足足有5种,只是说得不那么地道,但一般人也发现不了。因此族人到邻近的地方,交流绝不成问题,也为与邻村的和睦相处奠定了坚实的基础。邻村的人都称赞大苏人聪明伶俐,说起方言无不五体投地,眼生羡慕。而村里的人自然也有自己的理由:老屋宗祠的前面有一个大大的晒谷坪,而这晒谷坪又比宗祠高一个半身,从外形特征上看,恰似一个戏台,于是大家纷纷戏谑地说,邹姓子弟因为有这样的一个戏台,天生就是戏子,能说会道,能歌善舞。

然而,随着族人的纷纷外迁,年轻一代的邹姓族人离开了滋生言语肥沃的土壤,交往的现实空间正变得越来越窄,逐渐在丢失言语的优势和天赋。春节回家族人团聚,除了纯正的福建方言,也时不时传来普通话和网络词汇,总感觉不顺耳,那种地道亲切淳朴的亲情不由得打个折扣,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们正在失去什么,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感受却是如此分明。

我常常在想,现在的村落交通方便了,信息也畅通了,新农村基础设施建设也完善了,但就是难以安抚一颗颗躁动的心,留不住匆匆的脚步,难道故乡真的难以逃脱没落的命运?

天压得很低,山显得突兀,远近散落着几座破败的房子,依稀还在茂密的树丛中颤巍巍的露出一角。走在长满记忆的石阶路上,每迈出一步,童年的趣事和传说就如交叉的蒙太奇,交织着、叠加着、迷幻着、轮回着。我知道,也许用不了几年,装满美好记忆的村落可能再难觅其踪迹,一想到这儿,伤感布满我的全身。

我继续着眼前荒芜的村道,寻找着来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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