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滋味长

对酷爱读书的人来说，最好的读书时光莫过于夜晚。

青灯有味是儿时。我夜读的习惯始于童年。那时，没有现在名目繁多的辅导班，没有赢在起跑线上的各种理念催逼，更没有丰富多彩的影视节目，也不必为学习苦恼。于我而言，当时最好的精神食粮便是阅读三五分钱一本的连环画。这些连环画有自己攒钱买的，有与小伙伴交换的，内容大体是《杨家将》《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聊斋》《岳飞传》《铁道游击队》等之类。晚饭后，如果得闲，就着煤油灯，可以捧着一本连环画津津有味地品咂半天，思绪随书中的情节驰骋游走。灯花拨弄了一次又一次，稍微亮堂一点又接着看。靠在床头看得哈欠连天，还不过瘾。祖母嗔怪说：“这伢，看书看孬了！明天不上学啊！”有时看到睡着了，书掉到地上却浑然不觉。后来读到周作人在《夜读抄》中的句子：“幼时读古文……瓦屋纸窗，灯檠茗碗，室外有竹有棕榈……觉得也有趣味。”幼年读书，瓦屋纸窗，灯檠茗碗，室外有竹，都贴合当时乡村生活。不过此种意境之妙，彼时无法体会。童年的夜读有着无尽的甜蜜轻松。

少年始知愁滋味。上了初中，面对父母与老师苦口婆心的教导，只有听从他们的安排，渐渐远离课外书。但爱看书的我，还是在宿舍熄灯后，打着手电筒偷偷看了一些课外书，不过没有深陷其中。初中夜读生活印象最深的连环画是《白莲教起义》《射雕英雄传》系列，特别是白莲教女英雄――王聪儿的高强武功、侠义风范让人念念不忘。人生中接触的第一部长篇武侠小说——梁羽生的《冰川天女传》，也是那时看完的，看到手舞足蹈，忘乎所以，让人感慨万千。隐约觉得，虽同为武侠，大部头小说与连环画是有区别的，金庸与梁羽生的风格也不一样，不过仗剑走天涯的江湖梦倒是做了一遍又一遍。至今想来，仍唏嘘不已！值得一提的是爱读报的习惯是这一时期养成的，父亲有时将订阅的《安徽日报》带回家，我可以在周六的夜晚把整整一摞子报纸浏览完，痴迷的是日报的黄山副刊。读到自己喜爱的散文、诗歌就分门别类剪切粘贴在专门的笔记本上。至今要说对文学有几分热爱，应该是从那时读副刊开始吧。到了高中，夜读的课外内容，除了偶尔翻翻《辽宁青年》《演讲与口才》《流行歌曲》等杂志外，课外阅读几乎与我绝缘。尤其是进入高三，挑灯夜读的内容除了课本、讲义就是各种复习资料。少年的夜读大抵是惆怅酸涩的。

象牙塔里好风光。上了大学，紧绷的心弦一下彻底放松。爱书的我疯狂地扎进学校图书馆的海洋，任情遨游。与那些梦寐以求的书相遇，就像痴心茶客遇到紫砂壶泡出来的百年茗茶，好似侠士遇到磨砺多年的宝剑，心中的狂喜、愉悦无以言表。一个又一个大家在我面前闪烁，鲁迅、茅盾、巴金、老舍、曹禺、冰心、张爱玲、沈从文……莎士比亚、歌德、巴尔扎克、托尔斯泰、雨果……从中国到外国，从散文到小说，看的内容五花八门，或在宿舍，或在通宵自习室完成阅读。宋人尤袤有云：饥读之以当肉；寒读之以当裘；孤寂而读之，以当友朋；幽忧而读之，以当金石琴瑟也。可谓得读书之真意。在大学，我充分领略尤袤这句话的个中滋味。我依旧喜欢夜读，在不同的季节、在寂静的时空里与名家相会，在静静的翻书声中初尝五味人生，在风流雨细的夜里开启心智，涤荡心泉，真是受益多多。看到会心处做点读书笔记，“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或涂抹一篇心情小文，“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都是极其惬意之事。不少人的大学生活是在玩乐中度过的，我是在读书中度过的，至今想来毫不后悔，我非常庆幸拥有那段饱满充实的读书时光。大学的夜读是浪漫诗意的。

走上工作岗位，不爱在交际场上追逐留连的我，大部分夜晚选择的是与书为伍。刚上班，工资不高，除了日常开销外，剩余支出基本都是用来购买心仪的书。这些年来一直摆在我案头的多是能让人渐渐安静下来的书，如张爱玲、汪曾祺、孙犁等人的书以及小说《红楼梦》等。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时，一间远离都市喧嚣的小屋，屋内静静流淌着温馨的灯光，袅袅地泛起几缕温情。此时卸下白天的忙碌，撕掉心灵的伪装，手捧书本，与书中友朋谈心聊天，不必为囊中羞涩而尴尬苦恼，不必受工作上烦心事困扰，在书海遨游，感受书中人物的悲欢离合，这样的情趣胜似人间风景无数。更为得意的是在自己的小屋读书，可以率意而为，或端坐桌前，或拥被于床，想要怎样就怎样。林语堂有言：“在风雪之夜，靠炉围坐，佳茗一壶，淡巴菰一盒，哲学经济诗文，史籍十数本狼藉横陈于沙发之上，然后随意所之，取而读之，这才得了读书的兴味。”夜读之趣，随意之性，跃然纸上。“夜雨孤灯乱翻书”，乱是悦读，是真得读书三昧。这种率性而随意的夜读将会伴随我的后半生吧。

晚年孙犁回忆他在同口教书时，曾说：“小镇危楼，夜晚校内寂无一人。萤萤灯光之下：一板床，床下一柳条箱。余据一破桌，摊书苦读，每至深夜，精神奋发，若有可为。至此已三十九年矣。”孙犁的这段文字于我心有戚戚焉。夜读是一个人的心灵远行，是一份坚守、一份心境、一份乐趣，更是一种习惯。不管岁月如何辗转流逝，不管社会有怎样太多的诱惑与活法，我想我已离不开夜读。

生命不息，夜读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