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萤火虫

晚霞褪尽，暮霭溶溶，远山悄然隐退，只剩模糊的轮廓。淡月从东山升起，静悬树梢，幽幽地披覆静下来的村庄，无声地打量着劳作了一天的乡民。乡村夜生活拉开序幕，宁谧悠远。

吃过晚饭，一切收拾停当。大伙先后抬出凉床，搬出桌椅，拿出芭蕉扇。大人们在稻床上开始聊天，谈论今年水稻的虫子特别多，雨水太少等农事，担心今年的庄稼、收成是否受到影响。风调，雨顺，是他们一辈子的祈祷。

童心清如水，我们年纪小，不知稼穑艰辛，不知人生况味。我们的开心事在平和的夏夜无顾忌地上演……

捉萤火虫的时候，月亮已大起来，亮起来。天幕变得深蓝，对面的山谷蒙上一层薄薄的光晕，有如披上了一层牛乳般的轻纱。

飞动的流萤流泻得到处都是，草棵中，墙壁上，矮竹旁。“飞光千点去还来”，时上时下，时左时右。萤火虫尤其偏爱茂密的草丛，最爱在那里盘桓起舞，“无风无月长门夜，偏到牖前照绿苔”。聚集最多的地方就是牛屋那个窗户下的灌木丛里，浑黄而不停闪烁的点点碎光惹得我们手心痒痒。

姐姐动作灵活，只见她凝神屏气，把手蜷成拳头状，轻轻一舞，用劲往下一握，便罩住了小小的萤火虫，然后轻捷而又快速地放到我准备好的那个深褐色的废弃透明小药瓶里，迅即旋紧盖子，盖上。盖子提前扎好小气孔，以免萤火虫闷坏了。

古诗说“轻罗小扇扑流萤”，没有宫女的轻罗小扇，我用一把沿了两道边的芭蕉扇轻轻一扑，也能扑住萤火虫。“屏疑神火照，帘似夜珠明。逢君拾光彩，不吝此生轻。”小精灵的神火不仅照亮了那些单调贫瘠的乡村夏夜，给乏味的童年生活涂抹了些许色彩，它还真诚地感慨：只要遇到知音，不惜奉献出微薄的力量。

瓶里的萤火虫多起来，我们就拿着瓶子舞来晃去，仿佛拎着根魔杖或神灯，跑着，跳着，追着，闹着……整个稻床上空，响彻的都是我们肆无忌惮的笑声。第二天早晨看到瓶子，想起萤火虫的后半夜是在瓶子里度过，又童心大发，把萤火虫放了。东晋的车胤用练囊盛了几十只萤火虫，照亮来读书，而且一夜读到天亮。我们纯粹是瞎玩，捉了又放，放了又捉，真是自愧不如。

我们一边疯跑，一边唱起奶奶教的儿歌：“萤火虫，夜夜飞。爷爷叫我捉乌龟，乌龟没长毛；爷爷叫我摘毛桃，毛桃没开花；爷爷让我摘黄瓜，黄瓜没带刺；爷爷让我去看戏，看戏没搭台；爷爷叫我去砍柴；砍柴没带刀，爷爷叩我一头的包……”这儿歌顺口好记，都是身边常见物，常做事，奶奶说了几遍，我们就烂熟于心了。

疯累了，躺在凉床上，听奶奶讲故事。她常说，天上的每一颗星星和地上的亡魂都有一定的关系。当我正茫然地搜寻我的星宿，有时会看到陨落的流星只那么一闪，就消失在茫茫夜空中了。奶奶说那时地上会有一个人逝去了。奶奶，早已成为天上星，镶嵌在苍穹上，闪着温暖明亮的光，在冥冥中依然注视并呵护着我们。每当静夜凝望星空时，就想起与祖母在一起的时光，尤其是萤火闪烁的那些夜晚。

把萤火虫装在药瓶子里没有多少创意，倒是汪曾祺用鸭蛋壳装萤火虫有些特别。他忆及年幼在家乡高邮，常常用清水把空的鸭蛋壳洗净，捉了萤火虫装在蛋壳里，空头的地方糊一层薄薄的罗纱。萤火虫在鸭蛋壳里一闪一闪地亮，既好看独特，又仿若是件小艺术品。艺术的慧心常缘于能在庸常的生活里，细腻敏感地捕捉别样的一面。

“萤火虫，夜夜飞”，萤火起舞的景况，如今就是在乡下，也渐渐难以寻觅了。“母亲的身影投射在昏黄的窗户上/那炊烟袅袅/呼唤孩子的回来/闪闪的萤火虫是一盏盏的小灯/照亮了回家的路”。这样和谐美好的诗句，怕也只是梦里的一份遥想和牵念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