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后，我就成了你

去年的信息还保存着。“在通讯如此便捷的今天，仍要感谢固定电话，以它的不变维系了一分不变的情谊;在节日如此缤纷的时代，仍要感谢教师节，因为它的神圣，给了我向您感恩的机会。……”这是送给我高中时代吴老师的。

每次想起她，我就会想起魏巍笔下的蔡芸芝老师：“最使我难忘的，是我小学时候的女老师蔡老师。现在回想起来，她那时只有十八九岁，是一个温柔美丽的人”。

记忆里的吴老师不也是美丽动人的么?她的容貌、她的身姿，永远是少女所歆羡的;她的服饰、她的发型，简洁随意，永远是女孩所模仿而又无法企及的。最难忘的，是下课的时候她斜倚门框的身影。在那栋古旧的教学楼的中厅，有四扇木门，红漆已经剥落殆尽，正对着的是同样看不出颜色的二楼阳台的护栏。她就倚在门框边。看不到她的目光。总有阳光漏下来，昏暗的中厅总会在她驻留的时刻格外灿烂，看得见光柱里尘埃在轻舞飞扬。她的脸对着操场。芳草地上几株高大的白杨把枝条舒展得格外优雅，直伸向更高更远纯净的天空。那时我们正把卞之琳的断章颠来倒去地背：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没有谁会去靠近她，跟她打招呼或是做些问题目之类煞风景的事。十五六岁的少男少女其时都沉浸在一个梦里;或者说都被一个梦感染，谁也不忍心打破。

那时正是高一第二个学期。她接任我们班化学。我的成绩很糟糕，不是一般的糟。我现在也说不好自己在小女孩时代表现出的个性。胆小木讷——跟老师说句话都脸红，走路爱靠边，不抬眼看人，不爱笑。可是也叛逆也尖刻，私下给老师取绰号，上课不认真。比如初中的化学老师，我就唤他做螳螂的——因其形似。这一绰号导致的间接恶果就是化学一窍不通。成绩的不景气确确实实给我的人生打上深刻的烙印了。父母对我升学似乎也不抱很大希望，我自己更是看不到希望的。成天浑浑噩噩，虚度时光。

我就是在这种时候遇到的吴老师。其实上一任化学老师对我还好，可是他的那种好总有些调侃的成分，他甚至上课都会玩世不恭地说，这个社会什么都是假的!还有一次，他说起氰化钾，剧毒。哪位轻生的女士就用上了。他又用了那种油腔滑调的口吻说，你们谁想要就找我好了，保证轻轻松松，无痛苦!

刚上吴老师的课，我没能很快适应。鬼使神差，我居然在化学作业本最后一页写到了氰化钾，我写，“每次上化学课我就想到了老师曾开过的这个玩笑。……”这其实正是我上课不认真的表现，我用铅笔写上去递给前面的女孩看的，也是当时郁闷的一种宣泄方式。没想到的是，忘了擦了，那句话就那么赫然地写在最后一页;没想到的是，那一页就连着我的作业就很自然地交上去了;更没想到的是，这一页偏偏被吴老师发现了;最没想到的是，她在后面还留了几行话——可能小女孩的这个想法当时让她惊愕，当然或许也是可笑。但是她并没有轻轻带过。她留言了。我至今还回想得起她的笔迹，红色，很大气，可是在每一笔画的收笔处却自然的卷起，仿佛那时流行的大波浪卷发一样。这些文字如发丝一般触到我的内心深处了。我当时就想，我一定要学好化学，不为别的，就因为她。这种少女的感情何曾亚于纯洁的初恋心情呵。

我还记得，那个晚上，她把我找去，开始给我补课，那天其实她身体不舒服的，我课间曾见她伏在办公桌上。我希望她快快康复，对我说“答应你的，从今天开始补课，如期进行”;其实，她就是说”今天我不太舒服，下次再补吧”我也能接受的。我应该主动提出来的。但那时我是一个胆怯的女孩，什么也不敢说，只放在心里。我忐忑而惴惴地等着晚自习的到来。晚自习时，她来找我——补课如期进行。我没让自己的心雀跃。

她给我讲的课我都忘了。但我记得，她留我住在她那里。一宿未眠。清早起来，我说，吴老师，我很想对你说句话，我还是写给你吧。我写的是：“您是我见过的最好的老师。”直到今天还是。尤其今天，当我再回想起时，更觉得她的可贵。

我怕自己是健忘的。我曾经小心翼翼地把她的每一张留言收集起来，作为永久的珍藏。这样的小纸条，从作业本或是试卷上裁下来的，一共七张。有一张我记得很清楚：“这次及格了，继续努力!”

可惜在某一次，我不小心把它们都遗失了。我疑心是晒被子时弄丢的。我一遍一遍地翻寻，连枕头角，被单全翻过了，但还是大失所望。遗失的是纸条，珍藏的是往事，是真情。其实还有一种爱心的传递。至今，我都会珍视学生与学生的文字交流。生恐我的疏忽伤害了一颗敏感的心，也希望我的细心能感动另一颗细腻的心。大学里接触教育学心理学，我想，这门功课应该是吴老师给我启蒙的。

我曾经给她写过一首诗的，很幼稚。却是我的第一首诗。也曾用我的第一笔稿费买了盒冻疮膏偷偷塞给她;也曾把走读生带给我的栀子花转送给她。

高三那年，我读文科。她不再教我。她的家人都在市区，每个周末都见她在城镇之间奔波。那一年，学校有名老师因病逝世，原来就住在她的楼上的。她把我找去，不好意思地说让我作伴。后来，我也提出，高三就住在她那。

我一直想，如果没有她，就不可能有现在的我。也许我会比现在混得好，但肯定不是现在这样子。一个化学从不及格的学生会考过关了，开始专心学习了;一个连高中都没考取的学生甚至考上了大学。我的一名要好的初中同学那年高考落榜，听说我考取了，第一句话是：不可能!那年校长对我的评价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我作为一个新的成功的例子在那所学校流传了好些年。

我选择了教育这个专业，很自然地把她当作一个范本。她的气度、她的爱心永远是我追求的高度。

就在我大学毕业回到母校那年，她终于也办好了回城手续。结束了与家人两地分居好几年的历史。这于她是件好事，我却有莫名的伤感。回母校的欣喜有很大程度是缘于她的。

除去吴老师回校办理手续的那次见面，我后来一直没有见过她了。也很少联系。不是不想念。而是羞于联系。对于自己的处境，我不知该说些什么。

直到去年，我来这里(麓山)整整一年。我总算找到了自己的定位。我终于脱去了少女时代的羞涩，我拨通了她的电话：吴老师，这个教师节我一定要来看你!

……

就在今夜，我终于开始动笔写下自己的这段心路历程。教室里是我的学生。我将和他们一起度过最艰难的高三岁月。不知道若干年后，还有谁记得这个夜晚。但我却真真切切记得，若干年前的夜晚，有一盏灯是为我点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