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园非复旧池台

十九、沈园非复旧池台

“到苏州不游虎丘，乃憾事也！”这是宋代大文豪苏东坡游虎丘后说的一句话。如果仿造苏东坡这话造个句套用在绍兴身上，我的造句是：“到绍兴不游沈园，乃憾事也！”

最早知道沈园，是因为电影《风流千古》。那时已经读初中，刚好学了陆游的一首诗，《书愤》之一的“早岁那知世事艰”，老师讲陆游，说他不仅能文而且善武，并引了陆游“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两句诗来佐证。我当时就记住了陆游这两句诗并就此成了他的铁粉。

电影《风流千古》演绎的是一个缠绵悱恻凄美绝伦的爱情故事，故事的主角是陆游和他的表妹唐婉，故事发生的地点正是沈园。因为电影女主演是徐州老乡王馥荔，故事的主角又是心中最为崇拜的男神，所以这部电影看的很认真，而且还在邻村追着看了好几遍，几乎把人物的台词都能背下来。这部电影最打动我心、最最令我难忘的是陆游在沈园粉墙之上挥毫疾书《钗头凤》的镜头，看的遍数多了，两首《钗头凤》词竟跟着电影字幕熟练地完整地一字不错地背了下来。偏又接着看了电影《笔中情》，再次为赵旭之在寺院粉壁上龙飞凤舞大书“飞舞”两字的镜头所震撼。于是莫名地喜欢上了书法，到书店买回来一本柳公权，闭门谢客整整练了一个暑假，最后还真出了“成果”，在我家西屋的外墙上留下了“飞舞”和《钗头凤》。

沈园乃南宋时一位沈姓富商所建的私家花园，园内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绿树成荫，典型的江南特色小园。沈园中的主要景点有孤鹤亭、半壁亭、双桂堂、八咏楼、宋井、射圃、问梅槛、琴台和广耜斋等，后来给附会出了沈园十景：“断云悲歌”、“诗境爱意”、“春波惊鸿”、“残壁遗恨”、“孤鹤哀鸣”、“碧荷映日”、“宫墙怨柳”、“踏雪问梅”、“诗书飘香”和“鹊桥传情”。

八点刚过，我们来到沈园门口。虽说是礼拜一，来游园的人也还不少。游园之意不在景。与别的游客不同，来游沈园我不是为了观景，更不是为了拍几张照片发在朋友圈让人点赞，我所感兴趣的只是八百多年前的某一日邂逅在这里的两个人以及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故事。

那两个人便是陆游和唐婉。

陆游和表妹唐婉，自幼青梅竹马，情投意合，终成眷属。两人结婚后你恩我爱情深意笃，生活非常幸福，但他们的结合却没有得到一个关键人物唐氏的祝福。唐氏是陆游的母亲，也是唐婉的婆婆兼姑母。陆游唐琬婚后成天弹琴吟诗、夫唱妇随，唐婉再不劝陆游苦读科举。这令唐氏对唐婉十分不满，认为这个儿媳教唆儿子不务正业，虽未犯七出之罪，却难脱妇道有失之嫌，不是心目中的好媳妇。唐氏更担心长此以往耽误了儿子的功名前程，便拿唐婉捐金钗资助抗金引起的误会借题发挥并小题大做，立逼儿子休妻。囿于封建礼教的束缚，陆游母命难违，夫妻不得不抱憾分手。

如果陆游唐婉的故事到此结束，短痛之后，过个十年八载让岁月的水流逐渐冲淡了对对方的思念和记忆，最终双双忘却也就算了。偏偏两个尘缘未断，分手十年后邂逅在了沈园。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已经再嫁的唐婉与丈夫赵明诚来沈园游春。沈园处处弥漫着浓浓的春意，宫柳滴翠、桃花吐艳、春波微漾、杨花轻扬、紫燕于梁间呢喃、鸳鸯在池中戏水……但眼前的大好春光却怎么都让满腹心事的唐婉高兴不起来，园里的一草一木都让她情不自已地回想起昔日与陆游同游沈园的情景。可惜沈园依旧，身边同游的人已经换成了现在的丈夫赵明诚，这怎能不让她心生无限感慨？也是造化弄人，正在心旌神驰的唐婉蓦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池中的曲桥之上低吟徘徊。唐婉立时怔住了，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驻足凝视良久：果然是他！莫非他在那里也在寻找当日的记忆吗？“那是我表兄。”心潮澎湃的唐婉尽量平静地对赵明诚说。开通的赵明诚清楚妻子在想什么，主动提出要唐婉邀请陆游来亭中小饮并置办好了酒菜等待。陆游也看到了正他向步步走近的唐婉，两个相见，四目相对，都似有千言万语要向对方倾诉，但却都没有说话，默默地进了亭子。赵明诚置办好酒菜后已经“懂事”的走开，亭子内只有陆游唐婉两人。唐婉用纤纤素手捧起一杯黄滕酒向陆游奉上，陆游饮酒之后告诉唐婉自己是刚刚科考失意归来，而落第的原因不是考场上“不发挥”而是发挥超常，一不小心考了个第一，结果却不光没中状元反遭秦桧除名。

唐婉的一杯黄滕酒没能浇去陆游因科场失意仕途受挫而郁结心中的块垒，反倒使陆游更加无法面对失去唐婉的现实。百感交集的陆游不辞而别悄然离去了，当唐婉随后找上来时，远远地看见陆游在沈园的一处粉墙之上题词一首后掷笔而去。

陆游题在沈园粉墙上的那首词就是广为人知的《钗头凤》：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才女唐琬能读懂陆游饱含辛酸泪水的《钗头凤》词，更能读懂陆游那颗痛苦失落滴滴流血的心。也正因为太能读懂陆游的心，悲愤欲绝的唐婉回家后便抑郁生疾，不久即玉陨香消、含恨而逝，临终之时为陆游写了一首血泪凝成的和词《钗头凤》：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这些不是我的杜撰，这是电影《风流千古》中的情节，我至今还能清楚地记得。电影终归是电影，肯定少不了演绎的东西，不过这个故事演绎的很成功、很动人、很感人，但我相信八百多年前发生在沈园的真人版陆唐故事应该比电影更摄人心魄、更催人泪下。

两首《钗头凤》被人做成碑刻并排镶在孤鹤轩对面的墙壁上，供游人凭吊瞻仰。陆游《钗头凤》碑刻字体纵意洒脱、潇洒劲拔、激情澎湃、大气磅礴，具有男子的阳刚之气；唐婉的《钗头凤》碑刻字体端庄秀丽、沉静稳重、笔法细腻、转顿柔和，颇具女子的阴柔之美。我正要向导游打探这是否两人的真迹，导游已经对此进行了解说：这当然不是真迹，陆游词碑刻是在陆游传世的书法手稿中集字而成，唐婉词碑刻则全由他人代办。导游还特别让游客们关注陆词碑刻中的“锦”字，说翻遍陆游存世手稿也没找到这个“锦”字，只好找人写了一个补上。经指点细看，“锦”字果然跟整个碑刻的风格布局很不协调，字也明显小于其他，不知是不是有意为之权作对游览者的提醒。

唐婉含恨而逝，电影戛然而终，但真人版的故事仍在继续。四十四年后的一个傍晚，恰也是春情浓醉之时，斜阳中，一位须发斑白的老人走进了沈园大门。这位老人自进入沈园，心思全不在园中的树木花草。他好想特意来寻找什么，来这里拍拍栏杆，去那里踟躇一番，时而凝思，时而摇首，时而轻吁，时而喟叹，脸上写满忧郁，背影尽显孤独。

这位老人便是陆游，此时已经七十五岁。

陆游一生最大的不幸就是与唐婉的爱情悲剧，唐婉的含恨离世更加重了他的心灵创伤。唐婉离世后的日子里，陆游陆续为她写了多首悼亡诗，沈园最后一次邂逅的情景更是时时浮现在他的眼前。沈园是陆游最后梦碎的地方，自然成了他永远的伤心地，但也是他一生都念念不忘的地方。

七十五岁的陆游再游沈园，目的当然还是想要找寻当年唐婉的影子，可是芳华已逝、斯人已远，就连沈园都已经改变了昔日模样。陆游抚今思昔，悲悼之情再难遏抑，泫然泪下，赋诗二首，再寄哀思。

其一：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其二：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唐婉是不幸的，因为她遇到了陆游，并因陆游而早逝；唐婉又是幸运的，因为她遇到了陆游，并因陆游而《风流千古》。

陆游至死都没有忘记唐婉，临终前一年仍作《春游》悼念她；陆游至死也没有忘记沈园，《春游》开头提到的就是它：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因为陆游，唐婉真的很值；因为陆游唐婉的最后那次邂逅，沈园早就已经物超所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