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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

离开故乡许多年了,最使我不能忘怀的,是家乡的老屋。

说它老,其实也不老,只是因为它经历半个世纪的风雨剥蚀,房子有些老旧,墙面粉刷的泥层斑驳脱落,但墙体还是完好,墙基坚实,有如磐石,安稳地坐落在村子的西南面,成为乡村远去的一道风景。尽管这些年,美丽乡村建设,村里的一些旧房子、老房子大都已拆除,重新规划,建起了一栋栋崭新的现代化的,富有城市气息的小洋楼。老屋掩映在新房的围城中,成了一个不很和谐的音符,村里人建议把它拆了重建,但我有些不舍,因为,老屋承载着我生命中大多的记忆。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我们一家大小,住在大伯家的一栋破旧的房子里。所谓的房子,其实就是一个杂房,房子只有一间,地面用来堆放杂物,楼上拿来做卧房。所谓的卧房,其实只是两个小仓,层面很低,抬头不注意,容易檫伤额头,四面没有开窗,只有几扇封闭严实的墙壁,光线黑暗,通风性能极差。夏天赤日炎炎,热气往下压,屋子里像闷窑,人住在里面就像蒸笼里的馒头、煅烧的煤块;冬天天气冷,北风呼呼地刮,朔风从瓦缝里灌进来,屋子里冷得像冰窖。人睡在被窝里,就像睡在雪地上。楼上黑漆漆的,一天到晚只能借助瓦缝里漏下来的光线,白天也像黑夜。晚上睡觉打地铺,上楼攀木梯,要是一不小心双脚踏空,人很容易从梯子上摔下来。

父亲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作为一家之主,他不能给孩子带来锦衣玉食,不能给他们带来幸福快乐,但至少也得给他们有个安身立命的窝。念想之下,他打了一份报告,向村委会申请兴建一栋四扇六间的房子。村干部见我家住房的实际困难,于是就同意了父亲的请示。

建房申请批下来了,可做房子的钱从哪里来?我家大小七口人,兄弟姐妹五个,个个年纪尚小,都未成年,一家人的衣食住行,只能靠父亲一个月的十几块工资。而父亲在外教书,很少有时间顾及这个家。所以,家里的生活基本靠母亲操持打理。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正赶上轰轰烈烈的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工人停工,学校停课,父亲一夜之间被打成“国民党残渣余孽”,背上莫须有的罪名,白天挨批斗,晚上写检查,交代所谓“反革命罪行”,这给我们这个积贫积弱的家庭,带来致命的打击。母亲没日没夜地在队里干活,也无法填饱一家人的肚子。家里连年超支,吃饭穿衣成了困难,哪来钱建房?向亲戚求助?可亲戚家也家徒四壁,温饱难求。在那个年代,不要说没钱,就算有钱,也没有人胆敢钱财外露,否则,就是“暴发户”,就要割资本主义尾巴,斗私批修,接受灵魂的洗礼。所以,我们只有自给自足。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上天眷顾我们这个家,一家大小身体健康,没什么大碍。

母亲忙完了一天的农活,回家后就牵着牛,扛着犁耙,到荒草地里开垦犁耙、平整田面,备做建房的泥砖。她带着哥姐披星戴月,挑水、打土砖、削土砖、堆土砖、盖土砖,忙里忙外,一个人就像一架永动机,没日没夜地干活。四十来岁的人,活像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太,形容枯槁,容颜苍老,额头上爬满了一条条深深浅浅的皱纹,像斧凿刀刻。可她从来没有在我们面前流露出一丝苦痛,哎过一声叹息,一个人默默地承受生活的巨压,忍受日子的煎熬。她的坚韧,她的自强不息,为我们树立了一面光辉的旗帜,使我们从小养成了吃苦耐劳,自立自强的生活品行和坚强性格。

等到建房的材料准备得差不多了,母亲便请人破土动工。建房的时间一般选在冬天,这个时候,一年的农事基本结束,农村劳动力相对富余,请人帮忙推土、搬砖,运材料也有时间。她每天起早贪黑烧水煮饭炒菜,招呼人手,一个人鞍前马后跑上跑下,脚不点地,臀不着凳。她就像一个陀螺,不停地运转。我没有看过她坐在灶膛前吃过一顿舒心的饭,晚上睡过一个安稳的觉。

在生产工具相对滞后的艰苦年代,建房用的材料,全都靠人力肩挑手提,费时费力,建一栋房子,大约耗用的人力得四五十个,时间得十天半月不等,像长长的马拉松慢跑,没有足够的物力财力,是难以支撑这个局面。这给我们这个贫困线上挣扎的家庭,无疑增加了沉重的负荷。母亲东筹西凑,吃了上顿愁下顿。等到房子做下来,整个人都瘦得不成样子,两只眼睛深深地陷了下去,像两个窟窿。

好不容易把房子的框架搭建起来了,可是,问题又来了,没瓦盖房,这可苦了父亲。父亲绞尽脑汁,想了一个办法,买来稻草,发动男女老少,自力更生,丰衣足食,织草坪当瓦盖。天晴的日子,太阳暖暖地照着,阳光像千万条线从稻草缝里直射进屋子里来。要是遇上刮风下雨,屋子里可遭了殃。风在屋顶上跳着劲舞,雨水钻着草坪的空子,从房顶上争先恐后地落下来,落到床头上。母亲就找来碳酸氢铵的塑料袋子铺在上面。滴答的雨水打着节拍,与塑料袋一起浅唱低吟。床头、地面、被窝湿漉漉的,像被雨水淋湿未晾干的一样,蔫蔫的。这样的日子我们过了一年,直到第二年冬天,房子才盖上瓦片。

从那时起,我们便有了属于自己的小天地。我把卧房设在楼上,墙面涂上泥灰,床头顶上铺上一张晒谷的垫子,算是装修。我每天睡在温暖的炕上,做着香甜的美梦。劳动回来,我就躲进小楼成一统,没事时,拿出中学读过的课本读读,日子虽苦犹甜。

后来,我长大了,到了谈婚说爱的年龄。母亲托媒帮我物色对象。我把婚房设在母亲卧房的后面,进进出出从母亲房间走过,闻着体香,有家的感觉和温暖。

再后来,我们有了孩子,有了各自的新家,可母亲依然住在老房子里。尽管我们几次三番,几次三番地请她搬过来,和我们一起入住,可母亲总是不答应。她说,住在老屋里好,习惯了。是呀,这房子是她建造的家,是她和父亲共同营造的安乐窝,它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浸透着她和父亲的心血和汗水,她怎么舍得离开自己的家园呢?儿女的房子再好,也比不上她亲手建造的好,住在里面暖和、舒适;睡在床上安稳、踏实。直到去世那天,她也没有离开老屋半步。老屋成了母亲的代名词,成了我生命中永恒的坐标。它生生不息地养育了我,我们,还有她的孙子……

如今,物是人非。母亲早已不在人世。每次回家,我总要到老屋里看看。每每跨进老屋的大门,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和艰涩。睹物思人,一切仿佛就在昨天。母亲依然在屋子里忙来忙去;依然坐在床前,轻轻地拍打着女儿,嘴里哼着歌谣,哄她入睡;依然安详地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嘴唇微微张开,似乎在呼唤着她小儿的乳名“小崽,小崽”……想到这里,我的眼泪就按捺不住地簌簌地流下来。

母亲去世后,父亲把这栋老房子分给了我。我像瑰宝似的把它珍藏在心里,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就在脑子里翻出来看看。前些年,屋子漏水,我赶紧请人修整,给它添上砖瓦,不让它受到丝毫丁点的风寒。要知道,这是母亲留给我的唯一财富。尽管家庭变故,生命遭受厄运打击,我也没有改变初心。是老屋给了我生活的勇气,给了我精神慰藉,给了我力量。老屋培养了我坚忍、善良、勤劳、朴素、笃实、自强不息的品格。因为有了老屋,我的生命旅程就多了一处风景,少了一份忧伤;我的家庭,我的孩子成长,才有了坚实的后盾和可靠的保证!

哦,老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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