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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在心底的“柳树行”

作者:野草
童年是饥饿的,但那时满眼都是绿色和波涛,绿色中还时时闪出金色的碎片,挥之不去,而且日渐亲切和重要。
在童年的记忆里,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伊河两岸的柳树行,那里曾是我儿时的天堂。
那时的伊河水远比现在丰盈洁净,泛着涟漪激着浪花,老远就听到哗哗的水声。沿途十几条支流也都四季盈溢,像数条青色丝带将沿途大地密织成水网,养育了辽阔的稻田和菜园,形成彩色的锦缎,一直延伸到大山脚下的茅庵庐舍,天成一副美丽的水乡图。
沿河是繁盛的野生柳树,无人修枝整形,兀自见缝插针、自由自在地延伸到浩淼的陆浑湖,把河岸绣成翡翠样的绿色长城。钻进去就像沐在水中,遮天蔽日;走出来她又绿绿成行,自成风景。大家都叫她“柳树行”,而且已经不知叫了多少年多少代,甚至沉香在唐宋诗词的千年书香中。
柳树行接连着伊水湿地的芦苇和竹海,高茂的蓑草填充了苇园和竹林之间的沼泽,将这里生生化作了一块翡翠。蒹葭苍苍,碧水汪汪,好鸟相鸣于翠柳,白鹭栖息于茂草,青蛙鼓噪于苇根,游鱼嬉戏于碧涛……这里没有喧嚣,没有杂乱,充满了原生的和谐。
在我的记忆深处,家乡是有名的水国。平行着沙土马路有一条四季满盈的大水渠,再向南过几千米的水网稻田又是更加汹涌的二渠,再往外就是水天一色的陆浑湖了。门前的大渠静卧在杨柳岸中,有时翻着白色的浪花,有时泛着温润的涟漪,我们几乎像恋家一样对她充满了向往。仲春已过,就迫不及待地和儿时的伙伴跳进水中,还不时在杨柳岸上翻着筋斗往涟漪中插。或者涂上遍身的泥巴,戴上柳条帽在阳光下晒,困了,累了,就一个猛子钻进水底……
二渠是大人们的天堂,从地里一下工,就顺着苇园竹林的边缘,听着啁啾鸟鸣、沐着林荫凉风去“天堂”享受,我们跟着自己的大人去欣赏他们的水上功夫。这道渠紧连着滔滔的伊河,除了水深浪高,里面还有大鱼、河蚌,甚至还有巨大的老鳖,每次跟着他们必定有收获。
我们最多的是跟着大人在柳树行埋伏着打雁,那时的人都很饥饿,捉蟮逮蟹,插鳖打雁,都是正常的事。或许是人少野味多,眼睛看到的,水下碰到的,都是鲜活的野味。那时打雁其实很简单,没有枪没有炮,用的都是石头和木棍,带我最多的是黑旦叔。
金色的夕阳下,我们静静地埋伏在柳树行的枝杈间,握紧手中的“武器”,白色的大雁扭动着修长的身躯,从远处的沼泽蒹葭间觅食回来,疲劳地落在柳树行的树丛中,在绿叶间隐约可见。
我们匍匐前进,挪挪停停,停停挪挪,靠近了,看到它那摇晃着的脑袋,我就再也控制不住了,“噌”的站起来,抡棍就砸,结果还是晚了一步,大雁艰难地上了柳树梢,接着用石块掷,它却飞到了另一棵,总是不远不近,不离不弃,似乎在戏耍我们。于是黑旦叔就重复那句万不变更的话:“你太性急!下次不带你来!”
其实“下次”黑旦叔还得带我来,因为他要仰仗我母亲给他说媳妇,而且还往往给我们带来大雁肉。
“雁,雁,八斤半,煮不熟,炖不烂。”不知这是黑旦叔编的还是本地的谚语,总之,大雁确实不好吃。如果那时有红薯和馒头,我宁愿大雁成为夕阳下的美丽风景,但当时确实没有可以填饱肚皮的食物,于是才有了猎食大雁的故事。
不知为什么,那时虽然满眼都是丰收的景象,到处都是堆锦叠绣的美景,可最后分到手里的还是寥寥无几,我们只能一律受穷。于是凡是能塞进肚子的东西,不管酸甜苦辣,只要毒不死人,我们都会尝试着吞进肚里。
那时生产队的规矩很严,公家菜园里的黄瓜、番茄,地里的庄稼,大人们饿死也不会动一下,我们三四岁的小孩就经不住诱惑了。生在水国,凡是能晃荡着走路的都有点水性,长到十几岁甚至就可以到茫茫的大湖弄潮了。
炎炎烈日下,我们在大孩子的带领下,匍匐过翁葱葱芦苇,泅过两三道热辣辣的河汊,悄悄接近了绿生生的菜园。大孩子一声令下,我们瘦小的身子就消失在瓜棚菜架下,肥硕的叶片绿得发黑,热得烫脸,不远的菜庵内就是“执法严酷”秃子耿老八。
我们屏着呼吸,大汗淋漓,一动不动,就像放在蒸笼里受刑。长时间观察,确认秃子老八午休了,我们才猫着身子在番茄架和黄瓜棚下“作案”,将半生不熟的黄瓜番茄兜在小褂子里,跳进沸汤一样的河汊里,最后泅到竹园“分赃”,集中到柳树行享受。
其实这种大规模行动不是每次都成功,一旦动静大了,秃子老八就会捏着一根吓人的棍子,追到河汊逮我们,只要他大声地吼几声,我们就会泥头泥脸地爬出河汊,抱着半青不红的番茄站在火辣辣的骄阳下,有时也会趁“老八”大意将东西扔到河里或柳树丛。之后大孩子们会趁机溜走,我们的家长就要倒大霉了,扣工分,写保证,甚至还要大会上替孩子登台亮相,我们则往往被家长严厉“惩罚”……
在那个为饥饿而奔命的时代,只有一个地方能救我们,那就是——柳树行。这是一片官地,沿着伊河两岸绵延几十里的野生柳树,形成绿色长城,在这里秃子老八是鞭长莫及的。
春天,柳叶伴着东风蓬蓬勃勃地舒展开来,枝叶间挂满了青丝丝的叶麦。我们这些不到学龄的孩子就三三五五地钻进柳树行,像猴子一样爬进树冠,折根柳枝做顶柳帽,剥下一段做成柳笛,还将柳麦满满地囤在脏兮兮的小兜兜里,然后就仰躺在柳树丛中,吃吃柳麦,吹吹柳笛;吹吹柳笛,吃吃柳麦……夕阳落山了,我们早累成一堆棉花了,然后到滔滔的伊河边洗把脸,看着春汛的波涛,陶醉在童年的梦境里。
春雨过后,春笋苇尖都密匝匝地长出来,就像满地学步的婴儿,胖乎乎地享受着世界。但这是公家的东西,谁都不敢趟这条“底线”,以至于他们都自生自长,兀自长老了,长累了,最后瘫在园子里变成泥土,又将吸收不完的汁水满世界地喷溅出来,形成涓涓细流,滋养着数不清的大小河汊。
夏天到了,伊河两岸的柳树行化作了浓重的绿色,就像绿色的城墙,一直伸向天际。一两场大雨之后,伊河也涛声隆隆,低地的芦苇和水草变成了汪洋的泽国,之后闷热的盛夏便姗姗来迟了。
白天,太阳会将大地烤出白烟,知了会不知疲倦地在枝叶间鸣叫,我们会一日三次在门前的大渠中洗澡,直到夕阳西下,我们才跟着大孩子们悄悄向柳树行进发。
几里路很快就到,伴着夜幕的降临,我们分散开来各自行动。借着月光或星光,或是单凭自己的感觉,在柳树的树根树干上摸索起来,而且很快就收获了:有时在泥洞中,有时在树根边,有时在树干上,将强健的蝉幼费力地弄下来,放进竹篓里。一只,两只,三只,不一会儿就弄到几十只,在竹篓里窸窸窣窣地蠕动。这时“队长”往往一声令下,我们便拉成长长的“队伍”,在月光下,在星光下,在暴雨欲来的闷热中,盘点自己的成果,吆三呵四地哄着回家。
回到家中往往将这些蝉幼放进碗里锅里,等待脱皮。早上有的脱皮了,有的一紧张就半背着蝉蜕在案板上跳动,于是母亲就将蝉蜕收集起来做药材,那些可怜的蝉就成了我的盼望已久的美食。
现在的有钱人想吃什么往往会将野生的赶尽杀绝,那时是为了保命,现在啥原因只有天知道了,总之这些故事大概都没有了吧!
秋冬的伊河上往往架起木桥,水蓑草和绵延相望的芦苇都会挂上毛茸茸软绵绵的白樱子,木桥下的河水依然丰盈洁净,天上的云影和白色的芦花将自己的倩影映在水里,就像美人在镜前梳妆。匆匆从天际掠过的候鸟也会留恋地鸣叫几声,似乎在和鱼儿告别。柳树行则蹒跚地结队在河岸上,坦然地直视着四季的轮回。
七五年的一场大水将陆浑湖扩大了几倍,曾经的大渠二渠菜园稻田翠竹芦苇也都淹没在汪洋中,同样消失在汪洋里的还有我并不安乐的家园,这些故事逐渐化作了梦中的美丽碎片。
我们需要迁移了,儿时的伙伴转眼消失在天涯海角,我家则沿着伊河上移到一个同样美丽的水国——上瑶;而且伊河两岸同样是繁茂的——柳树行!
秋天的夜间,母亲和村里的老人每晚都在吃饭的空地上聊天,天南地北,神神鬼鬼,我醉眼朦胧地枕在母亲的腿上,看秋夜的寒星,看银色的圆月,听一阵紧似一阵的“伊河秋声”,想象那绿色的波涛和光滑的岩石,回忆那曾经令人沉醉的“水国故事”。
上学了,成了大孩子了,甚至也敢到伊河弄潮了,还可以在班上建立自己的王国,一群孩子又可继续那曾经沉香的童年经历了。
伊河承载了我们太多的梦想,在丰盈清澈的水国里,老师经常将我们带上长着茂草和芦苇的河心小岛上:讲美丽的神话故事,看肥大的鲤鱼在夕阳下亮膘,用片石在碧波上打水漂,在蒹葭苍苍之间忘情地对歌,躺在柳树行洁净的石床上幸福地幻想,浮在伊河的碧波中惬意地徜徉……
时光在悄悄地流逝,曾经饥饿的人们逐渐脱贫了,致富了,而且还小康了。公路,高楼,汽车,伴着满眼的粉尘和垃圾,合奏着现代化的序曲。那曾经的丰盈玉润的水国逐渐瘦了,小了,枯了,成了小溪了,又变成了连片的沙丘了。
房子和公路继续重重地压在原生泥土那稚嫩带香的肌肤上,连片的公园里充斥着富裕的人群。机器的轰鸣,流彩的夜灯,激昂的音乐,淡化了野生的四季,曾经的水国变成了繁荣喧嚣的都市……
记忆深处的滔滔伊河,连绵相望的芦苇水草,香气飘逸的河汊稻田,八景之一的“伊河秋声”,以及沉香着童年梦境的野生柳树行,也都渐渐尘封在记忆的深处,并且曾经的鲜活也会变成悠远的美丽传说!
再见了,那曾让我魂牵梦绕的滔滔伊水,还有那沉香在心底的——柳树行!

2013年5月12日于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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