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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见母亲》

作者:翟德泽

一个人如果连生自己的母亲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肯定会抱撼终身的。应该说我是见过母亲的,那是在哺乳期的襁褓之中。从我出生到母亲去世前的那三个月中,母子是贴心贴身的,是不知多少次相互凝视的。可惜婴儿的眼睛不是照相机,母亲去世的那一刻,她的模样在我幼小的瞳仁里就被死神永久抹去了。母亲没有留下照片,{哪怕是小时候的照片也行啊!}母亲去世后十天,父亲也撒手而去。万幸的是他留下了弥足珍贵的照片,他的模样是真实的,具体的,而母亲的模样是虚无的,我只能在祖母、外婆以及乡邻们的叙述中去想象。我们家虽不是地主富农,却也是书香门第,父亲是教员,照片上的父亲双肘搁在椅子的扶手上,右手随意地执一册翻开的书卷,目光炯炯,戴副眼镜,右腿搭在左膝上,挺斯文的,终年才十八岁。母亲去世时才十九岁,高小毕业,富家女子,大家闺秀。据说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穿旗袍,剪发齐肩,面相端庄富态,一双大眼温柔秀气。即使是最富想象力的画家,仅凭这几句抽象描述也画不出她的真实模样啊!

小孩子学会发的第一个音是“妈”,我学别的孩子样也喊妈,我还以为祖母就是我的妈。直到四岁多懂人话的时候,才被祖母三番五次、五次三番地纠正过来,我才改口叫娘{当地方言风俗称奶奶为娘}。于是幼小的心田里老想着我妈可能是什么模样。俗话说,梦是心中想,还真有一次午睡时梦中喊妈哭醒了,眼前却是泪流满面的祖母。在我七岁那一年,我终于又一次真切地见到了朝思暮想的母亲。

按我们当地的风俗,女人产后没过一百天去世的,是不能入葬祖茔的,必须过三年以后,所以只能先寄埋在村西庙后一块土地的后堰里。我父亲无论比我母亲迟走十天还是早走十天,都是可以正式葬入祖茔之地的。这种恶俗简直是对一位母亲的难以容忍的歧视!好在这种不公平给了我再见母亲一面的机会。把我母亲与父亲合葬,是祖母耿耿于怀的心事,在我七岁那年的清明节之前,祖母开始张罗此事。先是请木匠做了个一米来长的小棺材,用红土搅朱砂刷了一遍,又给我母亲做了几件绸缎被褥、衣服鞋袜之类,大小和半大孩子穿的差不多,我就有些疑惑不解。然后择定吉日良辰,掘墓开棺。因是暂埋,墓穴仅一米多深,很快母亲的红棺材便显露出来了。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当我跪下焚香化纸钱的时候,站在我身旁的祖母突然嚎啕大哭,七年的辛酸终于如开闸的洪水。我不知是受到祖母哭声的感染,还是见棺生情,也跟着“妈呀妈呀”的哭喊起来。想想我和别的孩子不一样,我是一个没妈的孩子,我哭的好伤心。

棺木见天便有些风化,稍微一动就散架了。当棺盖棺帮抬出地面后,我急不可耐得跳下了墓坑,我要见我日思夜想的母亲。啊,这就是我的母亲,我的亲人吗?我首先看到的是母亲的骷颅,面部七窍都成了空洞,裸露着洁白的牙齿,只是头骨下的齐肩发浓密乌黑。身上盖的被子、穿的衣服以及血肉之躯一并化成灰、土、泥的混合物。七年,两千多天,就让我的母亲化作了一具白骨啊!祖母在地面给小棺材里铺好褥子,先把我母亲的头发和头骨放好,由小爷{祖父的弟弟}手拿一根长钉从母亲尸骨的肩部慢慢往下划拉,把遗骨一件件递到我的小手里,然后由我踮起脚尖举起,祖母接住按上下左右依次摆放,我也瞪大眼睛细心察看,生怕遗漏哪怕指尖大的一点骨头。假如是别人的尸骨,别说触摸,看一眼的勇气恐怕都没有,想想这就是怀我、生我、哺乳过我的母亲,我的眼里一直含着泪水,真的,我觉得手里捧的每一根,每一小块骨头都是亲的。

父亲母亲合葬那天,我也下到三米多深的墓坑里扶棺并深情地凝视了父亲完好的棺木,当外婆在人们的搀扶下看到我母亲的尸骨时,哭得几乎背过气去,我也匍匐在地哭喊着爸妈,在场的亲戚近族对一个孩子的同情、怜悯一时都化作泪水,墓地里哭声、鞭炮声响成一片。

父亲母亲染上伤寒后,就隔离分居了。临死前,母亲请求见我父亲一面,父亲也央求用椅子抬着他去看我母亲一眼,不知出于何种顾虑,祖母竟然没有满足他们的临终愿望。死后七年,他们终于骨处一穴了。我也终于触摸了亲人的骨殖和棺木,用哭声和泪水尽了一次人子之孝。倘若父母地下有知,知道如今他们血脉延续,子孙满堂,家业兴旺,香火不断,也该含笑九泉了。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生我者父母,血脉亲情,人之大伦,当刻骨铭心!在我家祖茔之地,有本家族坟墓二三十座,别的坟墓旁,或长着松柏,或长着杨树,唯有生我的父母,抚养我的祖母的墓旁分别长着小水桶般粗的槐树,每年清明节扫墓时,我都会不厌其烦地叮嘱一遍儿孙,等我百年之后,这两棵槐树旁的坟墓一定要祭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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