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草

一

我母亲的保姆叫“草妞”，是她祖母起的名字，说是小草好养。她家里人直接管她叫“小草”，于是小草的名字叫开了，“草妞”这个名字渐渐被淡忘了。

保姆个头不高，身材细瘦，尽管年近花甲，依旧清爽干净，做起事来利利索索。

她来到我家，不但一日三餐变着花样地给我们做吃的，而且家里也变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卫生间、厨房角落，每一个细小之处都仔细擦到。她细致周到地照顾我母亲起居，洗牙、喂饭、洗脚、修剪手脚的指甲……在与我母亲的朝夕相伴中，我母亲越来越喜欢她。她常

常坐在床边，拉着我母亲的手，逗着老年痴呆的我母亲说说笑笑，邻居都夸比母女还亲。

在我母亲股骨颈骨折卧床的日子里，大小便都在床上，她处理得很干净，每次大便清理后都把鼻子贴上去闻闻才放心。

这年冬天来得早，暖气还没供上又遇上寒流，房间里披着棉衣都坐不住人。我担心母亲，提前从公司回家，只见保姆把我母亲的双脚揣在自己怀里暖脚……她的心地是多么善良啊。我的心在流泪，叹自己的孝心不如一个保姆。

在保姆难求的当今，遇到这样一个保姆，我们姐弟非常感激。每次在工资之外给她加点小费，给她买件衣服，她都一一谢绝。她笑着说：我做了自己该做的事，再有额外的收取，我心里就会过意不去。老太太就像我过世的母亲，她干干净净舒舒服服我就心安。

保姆让我感动也让我想到：人之间有了关爱就会更亲近。爱心是不能用金钱和得失去衡量的！

我望着眼前这个女人，脑海里浮现出她那纤细的身影，活脱脱就是一棵柔柔的小草；从一棵嫩绿的小草，到如今一棵深绿劲草，不邀宠、不炫耀，永远怀揣一颗谦卑的心。

二

久了熟了，保姆跟我的话多了，聊起了她的过去。

初中毕业她进了纺织厂，在纺织厂干了二十多年。到九十年代，在企业改制大潮中，响应自谋生路的号召，买断工龄下岗了。

她学会了开车，用买断工龄的钱开上了出租。人算不如天算，在一个阴雨天，她受过伤的腿突然疼痛得不听使唤，躲闪不及发生车祸。虽然自己仅受皮肉之伤，但赔付却搭上了全部的买断工龄的钱。

后来，她捡过废品，打过短工，当过清洁工……为了生存，为了孩子上学，为了丈夫治病……她拼了命。尽管没有讲述细节，我听着仍然心里沉重，我能想象出其中的辛酸和屈辱，那柔弱的身体背负过多少艰难。我惊异，她说得那么轻松、平静，挂在脸上那纯真的笑容

，没有半点我想象中的惨淡和凄苦。

她的泰然、豁达反倒让我自感羞愧。

我不禁想到：小草从来不苛求，一抔土就能存活。墙根、石缝它都能栖身并且顽强地绽放出生命的精彩。

三

每当回忆起她在纺织厂的日子，她的眼睛里总是放着光。她是细纱车间的挡车工，这是她从小的愿望。那个时代，成为工人阶级的一员是很骄傲的。女纺织工们，雪白帽子、雪白围裙，穿梭在纺织机前的俏丽潇洒，成为她的理想。初中毕业终于如愿以偿。

那年她刚满16岁，为了掌握操作要领，业余时间在练兵车上反复练习，反复琢磨。累的走不动了还在坚持，手指被纱线勒出了血，缠上胶布忍着疼痛继续练习。

挡车工的工作，不但紧张而且劳动强度很高；不停地在几台布机前后巡回检查，换梭子、查断头，一个班下来，相当走了六、七十里路，但精神上是充实的、快乐的。每当下了班后都是一路欢乐一路歌。

她月月超额完成生产任务，成为全厂的标兵，是几千人大厂的佼佼者。

讲起她的腿受伤：在一个狂风暴雨的晚上，她跑去了工厂，奋不顾身地像男职工一样，推车子、扛沙袋，突然脚底一滑从一米半高处摔下来，脊柱骨裂、腿部骨折。尽管重新站起来又回到织布机前，但从此落下病根，每到下雨阴天就会疼痛……

讲起这些她没有抱怨，反而掩饰不住满腔的自豪，这或许是她人生中最辉煌的记忆。这辉煌尽管短暂，但曾经是那样的炽烈、那样的美丽。

……

我望着眼前这个女人，这个曾经几千人中的佼佼者，如今的社会最底层不起眼的一个下岗女工。我思忖着她的付出，在我看来她的付出是刻骨铭心的、是沉重的，她承担的是改革的代价；这一切是无法用金钱衡量的，但她那带着笑意的脸上，依然没有我想象中的失落和

无奈。

“你为工厂付出那么多，你不感到亏了吗？有没有些纠结？”我问。

“过去了就是过去了。纠结是没有用的，就像昨天的一顿美餐，今天照样还会饿，还要吃饭。”

朴实的语言，深邃的哲理：纠结过去将失去今天。

“丈夫的医药费还清了，供儿子考上理想的大学了。”她的眼里流露出成功的喜悦和骄傲。

“想想过去那些为国家为民族牺牲的先烈，我还有什么亏不亏！”她补充说。

我的心为之一震，她的胸怀就像一碧千里的大草原那样的博大与宽阔，那样的包天容地。

四

保姆要走了，她儿子不仅大学毕业还取得了硕士学位。母子要团聚了，一家人要团聚了。她笑了，笑得那么灿烂。

我送她到离我家不远的那片草地，这里是她经常推着我母亲晒太阳的地方。

她走远了，她的背影远远地消失了，我若有所失依然站在那里望着前方。

我久久地凝视着前方，望着这从来不被人介意的小草铺就的草地，竟是这样顽强地将绿色伸展向前方，向前、向前、一直向前，将绿色一直渲染到天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