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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笔记

作者:鲁成江

七岁无母,后长兄辞世,次兄求艺为生,父难持家,携眷村居。姊妹早嫁,父病缠身,吾幼未成,孜孜疲劳,仅有残息,家境贫虚,无学无功,栖息为农,病躯养家,实难支持,谁怜吾痛。

-------家父鲁厚仲

清明将至,我益发想念离世近三年的父亲,案前翻阅父亲生前的笔记,勾起我无尽的往事。

我的祖父鲁殿臣为商人,眉目清俊,识文断字,打得好箅盘,又有一身武艺。我小时曾见祖父在菜园演武,尘土四起,健步凌云,常与青年人较力,瓣手腕、拉勾,每不输于年轻人。祖父年轻时在街巷之间经营布匹鞋袜等小商品,后常出入沙俄,买卖渐大,以至在牡丹江开纺纱场,现在牡丹江最大纺纱场原为吾家私产。在国共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期间,据说共产党赏其才俊,有意为己所用,许之做团长,祖父见共产党破衣烂衫难成气候,不与为伍。建国后"三反""五反",纺纱场低价充公。这其间祖母淋巴患病,不久驾鹤西去,年不足五十。大伯父鲁厚清患肺结核,当时青霉素至贵,花去家里几箱金条,但仍不能救得大伯父的命,二十余岁离世。留下四个儿女,这期间伯父鲁厚坤离家在外学技术,也是风尘苦旅,难得很。家里无人照管,祖父便把父亲和老姑送给远房亲属家,远房亲属家无子嗣,想认父亲做儿子,父亲势死不从,说:"我娘已死,世上再无母亲。"远房亲属采用打骂、冻饿等方法逼迫父亲,均无效。适逢牡丹江涨水,远房亲房自知无趣,便把父亲和老姑送回,家人又得以团聚。家业日渐凋零,祖父见大势已去,政局日紧,带领儿女傍居方正县德善程家屯,当时农村搞大跃进,大兴合作社,祖父识文断字,做了会计兼保管员,酒肉不缺。祖父不顾家,不体恤儿女,将其托付给李姓人家照管,这可苦了我的两个姑和父亲,环堵萧然,衣不蔽体,食难果腹,其苦其难非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据母亲说,父亲冬天只趿一双破鞋,不蔽风寒,脚底带冰,冷至极处,甚至把脚插入新拉牛粪中取暖,此实羞于诉诸笔端,但父亲无人堪怜之痛着实让我等晚辈揪心,故实录之。

父亲只读过两年书,然而通达天受,能读四书五经,可读《三国》《水浒》,写得一手好字,文字表达能力极强,在当时愚昧落后的农村,可谓大才。父亲与当时许多人一样,想走出农村,做一番事业。父亲十六岁出外闯荡,先后在公安局宣传队、道班、砖厂等都做过事,年轻人有才学,又勤奋,为人正直,颇得民众拥护,做得小头目。公安局宣传队是县公安局向农村招募有才能的人,工作出色可转正脱离农村,父亲理所应当被选中。父亲生前经常讲过他协助侦破人员工作的事(当时主要抓反革命成员),还破了一个死案。当时前些年一家媳妇不明不白死去,身无可疑之处,据说其夫与妻妹早有不轨,说有谋杀之嫌,但无实据,此案不了了知,父亲明察秋毫,在已成骷髅之棺木中找到证据,妇女脑后被钉一铁钉而死,真相大白,犯人绳之以法。父亲志存高正,胸有韬略,三年经营,正可出人头地。可时运不济,在由农村转正过程中遇到了生命中强劲的小人,比如李友,技不如人,就背后捅刀子,恶意中伤污陷。比如周德善,在那么多部门都鉴字并盖上红印章同意正式调入公安局之际,德善公社主任周德善竟冠冕堂皇地说,像鲁厚仲这样有才干的人,农村更需要他,这样的人在农村才更有用武之地……盖上这个公社的红印章,父亲的人生就会有一个质的飞跃,可天不遂人愿,父亲气极,把那张生命悠关的转正申请撕得粉碎,正如片片飞雪,飘冷了父亲火热的心。道班工作三年余,又遇小人王久福使坏,未能转正。在砖厂工作两年,因农村户口问题不能进城。可以这样说,一个热血青年试图以自己的德行、才干改变自己,但命运多舛,人心叵测,父亲心沉谷底,只得回村务农。

在2014年8月20日,父亲五期之时,与母亲弟弟等感怀父亲凄冷的一生,我写了一首忆父诗作:

少有诗才少有志,

期从荒村出头日。

李友非友空怀远,

德善不善悲世事。

长恨遗怀空抑郁,

带月荷锄竟田肆。

衔觴痛饮非己愿,

只为小人常得志。

父亲十七岁与母亲结婚,相依为命,得三子。在农村,父亲在政策尚不很明朗的时日,曾用公家的手扶式柴油机拉角赚钱,也曾脑洞大开利用废弃的池塘养鱼,也曾想买草绳机挣些利润……父亲是一个有想法的人,但诸多原因都没大成就,甚至会招来乡邻亲友的讥讽。若把一个能人放在不对的空间里,有时会遭遇比常人更大的灾难,我的父亲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我现在想来,一个有些文化有些思想的人,他是怎样苟延残喘地在农村的土块间踽踽独行,以至嗜酒如狂、崇信鬼狐,以至整个后半生眼神都是忧郁的。父亲从小营养不良,一生劳碌奔波,加之嗜酒等不爱惜自己的身体,父亲一生多疾缠身,身心俱废,苦不堪怜。父亲在他的笔记中有这样让人涕泪横流的话:

我挣扎在这半生半死的生活处境里,度过了非人非鬼的前半生,历尽了世间多少坎坷,饱尝着苦难和辛酸,困难使我多病,磨难催我先衰,在人生的生活之中没有一点愉快的安慰,我彻底被人世的苦海浪涛卷入无底之深渊。

父亲像一个走进迷宫的孩子,起初还带着兴奋、惊喜在转角之间奔跑,跑着跑着就累了,绝望了,他哪里会知道这座迷宫根本没有出口。父亲又像不合时宜的种子,在早春中破土而出,北国的寒风冷雪立即把它的柔枝嫩叶僵硬成一尊悲情的雕像。父亲更像在树林间舞蹈的飞虫,无意中一滴松脂恰好裹住了它,它被突如其来的灾难吓呆了,惊恐万状的样子被定格在琥珀里,清晰的触角纹理、金黄的光辉似乎在用美丽演绎一段过往的悲剧。历史的本质是不公平,公平只是涂抹在伤痕轮齿上的润滑剂,历史的车辙里堆满了奋斗者的躯体。时间连接着时间,空间贯穿着空间,牺牲者化作了炮灰,青烟般消逝在天空里,无声无息。平凡托起了伟大,伟大从来邈视平凡,没有人会为平凡多嘴,人心大都在为功利呐喊。我清贫的父亲哀伤、忧愤成疾,他绝望了,消沉了,生命中蓬勃消失得杳无踪影,他渐渐地变成了另外的一个陌生的自己,我推测那时父亲应该在三十五岁左右。

读父亲的笔记,其诗其文呈现出生活生命的无奈和愤世嫉俗的矫情,在有酒助力的情况下,他的文章充满无力的沮丧和无助的多疑,甚至是夸张的偏执。下面的诗文可见父亲在黑暗的渊薮中挣扎的心路历程

咏贫

衣不遮颜,帽不雅观。

妻子怨深,孑儿堪怜。

行街人恶,求讨亲烦。

兄弟疏远,姊妹谤讪。

世情如此,各自相怜。

无题

非是亲不亲,

怨尔无黄金。

且非无缘友,

本是无用人。

无题

天高惟月明,

映我幽窗化作风。

已度半世人生。

一切清冷眼目中。

哀怨

浮浅人事没贤才,

奸滑谤笑狐颜开。

忠直为民遭凌虐,

沉心向谁道清白。

秋夜

一勾残月知我心,

人生艰难已沉沦。

悠悠世间谁最愁,

茫茫俗尘吾何存。

抒怀

壮怀不减少年志。

不知腾飞在何时。

世人共言笑我痴,

可怜豪情无人识。

浩荡人间暗处里,

凄凄凉凉无知已。

登天览月自高明,

愿得清白任生死.

自陈篇

几度春秋泪,

暗暗无声啼。

欲诉平生恨,

阔世谁相知。

光阴夺我颜,

世人笑我愚。

空怀腾飞志。

眼见极无时。

欲学陶公退,

料无圣人事。

生不达所意,

死当将有期。

荒田带病耕,

妻儿如鬼栖。

天地怀公道,

不解平生意。

当我辈略微懂世事时,父亲已从平静从容睿智走向狂放暴躁沉沦。听母亲说,父亲年轻时不怎么喝酒,喝酒不拉桌醉生梦死是三十五岁以后的事,父亲嗜酒,眼睛里都是阮籍的白,冷眼看世界,他生命的土地上都是银霜冰雪。

关于供狐仙堂的事,在东北并不少見,我们族系从曾祖母开始就有保家仙,其中还有不少聊斋式的故事,今天不做赘述,父亲最终与灵异结盟,有堂子并出马看病。小时候我见过这场景,二仙是东屯宋井子的王连生,请神唱神调,我当时真觉得阴风四起。狐仙附体时父亲能把脉看病,能出药方,喝酒不醉,不断地吹气。我也被吹过,很凉,后来学了化学,知道吹出来的是二氧化碳,当然凉。晚年父亲还卜卦,因为有点学问,研究过《周易》,求者甚多,有几年生意极盛,我甚至能从父亲的脸上看出他自得的笑。

我常伏案玄想,人的身体是不是隐藏着这样一个组织,当身体虚弱或生命遭遇不可逆转的打击时,这个组织就会引导你打开另一个不可知的世界之门,在那里,灵魂或许可以自由,尊严或许可以得以重建,心灵或许可以得到慰藉。父亲从儒者的立世走向缥缈的虚无,正是时代的痼疾留下的后遗症,在不想死或死不起的年代里,人终要选择一种形式作为心灵的信仰,尽量让自己体面一点风光一点。我是一个唯物主义者,对鬼狐神怪不敢妄谈,我只能说,父亲的虚无是消沉至极时人生的转角,我们感到陌生,那是因为无法知道时代的枪口有多大的威慑力和杀伤力,父亲回到农村,等于进了精神监狱,沉沦抑郁以至走向虚无。过去我曾暗笑父亲的迂,当我过了四十岁,我终于理解了父亲,更加同情他的遭遇,我恨自己没有在父亲活着的时候读懂父亲那双忧郁的眼神。

写到这里,我想起陶渊明的《挽歌》: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父亲离世近三年,我在咀嚼父亲的人生时,对他老人家的抱怨愈来愈少,我只觉得对不起他,沒能真正走进他的心灵。父亲是最惦记我的,在去世的前几天,母亲打电话说:"你爸说想你想得不行,能不能回来住几天,他这几天常说,是不是快死了。"我匆匆赶回,小住三天,父亲话很少,我们下棋,每顿饭喝一杯底白酒,父亲总用忧郁的眼神望着我,有时让我不知所措。我回来三天,2014年7月12日,我正在学校补课,小弟打来电话,说父亲病重,让我与妻速回。我们下午到方正,直接去了医院,推门就看见了父亲,正与父亲的眼神相遇,父亲半躺在病榻之上,似乎就这样一直等着我。父亲轻声说:"我以为看不到你们啦。"之后父亲要去卫生间,我们都说身体虚就在床上不要走动,父亲坚决不同意。父亲再回病榻,病突发,呼吸困难,身体抽搐,临死前最让人揪心的是大喊两声"救命",父亲不时离世。父亲晚年结肠癌,但致死的是心脏和呼吸。父亲离世时不是很痛苦,干干净净,一脸平静。三天后父亲出殡,当天早晨母亲养的洋绣球花开两朵,晚上又开一朵,硕大,洁白,听人说是祥瑞之兆,父亲生前沒让家人过上好日子,但愿去逝后能保佑母亲和我们哥仨平安幸福。

我的父亲,芸芸众生的一员,在天地沧海之间,他只是蜉蝣一粟。但对于我,他是我生命的缔造者,是我四大名著的讲解员,是我诗歌创作的启蒙人,是借高利贷供我读书的伟大者,是我生活的一面镜子,让我立自强,永不言败。值此清明之际,我在灯下漫读你的笔记,我感受并理解了你忧郁的眼神,我情不能自已,流下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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