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佬（二）

二

9月18日我们又接到了中央首长通知我们去见毛主席，这次改变了方式，以30米宽的长安街定点，路两边站立“红卫兵”等待毛主席检阅。很庄严，在红卫兵队列的前排，由解放军战士维持秩序。在“东方红”乐曲声中，毛主席乘坐敞篷红旗轿车由天安门城内缓缓开了出来。

我站在离毛主席乘坐的红旗轿车很远的地方，我们都竭力往前靠，但前面就像一块有弹性的钢板，任你怎么用力，刚刚挤上去几寸，马上又被反弹回来。眼看毛主席的车队就要穿行而过，我们当中许多人急得哭了起来，不远万里来到北京，不就是看伟大领袖一眼吗？

这时，毛主席来了！人们不由自主地支起脚尖，就像跳芭蕾舞一样，然而，在同一地平线上，你支撑，我也支撑，最终谁也高不到哪里去。相对而言，我却幸运得多，因为我的身高，注定我要比平常人高出一头。虽然距离比较远，我还是看见毛主席身穿草绿色的军装，佩戴红袖标。魁梧的身材屹立在红旗轿车上，一头华发，满面红光，伟岸的身材像似一座铁塔。他在向我们招手示意，两边的“红卫兵”激动不已，都高举“红宝书”振臂高呼“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共产党万岁”“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等口号。整个长安街变成了一条激情汹涌的海洋。

返回的时候，由于串联的人很多，坐车有时可以不用买票，交通很成问题。在北京车站，入口处乱哄哄的，很多人被堵在外面，我们挤向前去，见几个乡下模样的人正在和服务员争执，火车就要开了，情急之下，我推开那些人，大声呵斥：“没有车票，想坐霸王车啊？走开！”接着，我们大摇大摆地走进去，服务员也不问我们有没有票，我们左臂上戴的是红袖章，我的个子那么高大，谁敢来触这个霉头？我们于是得意洋洋地上了车……

高佬仿佛陶醉在当时情景中。我们听了，都觉得他非常了不起，到了那么多地方，还受到了伟大领袖的亲自接见，这不是每个人都能享受到的。正当我们也沉浸在欢乐里的时候，高佬把话锋一转：

后来，红卫兵分成了两派，我和女友观点不同，她加入了少数派，我参加多数派，我们分手了。发生武斗时，我们都为捍卫正确的革命路线杀红了眼，开始是动口，接着是动手，先是用拳头，后来用石头棍棒，最后动用了刀枪大炮。在一次抢占仓库的武斗中，我方处于劣势，我被她逼到角落里，双目对视，眼睛都发出可怕的凶光，我们手里都拿着枪，她劝我投降，我誓死不答应，我万万没有想到，我这个小学到大学的同学，差点成为我妻子的人，竟然对我勾动了扳机，我倒在了血泊里……

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很多天以后的事。听人说，是我方的增援部队上来了，不但把我营救出来，还把妄想杀害我的凶手就地正法了。听到这里，我又再次昏了过去。我借口回家养伤，在乡下一直住到学校复课。

由于我派没有得势，分配时被贬到被称为“中国的西北利亚”的乐业。

原来高佬还有这么惊心动魄的故事，他的声音那么细小，原来是他的肺部动过手术，那是他的女友留给他的永远也磨不掉的伤痕，他的口唱出的“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的歌与众不同，原来不是赞歌，而是挽歌。这是我后来才体味出来的。

高佬学的是林学专业，在他的肚子里，装有许多花花草草，我的许多林业知识都是跟他学的。我们林场是种植场，主要种植杉树，他介绍说杉木的品种繁多，有嫩枝新叶均为黄绿色、有光泽的油杉，又名黄杉、铁杉；有枝叶蓝绿色、无光泽的灰杉，又名糠杉、芒杉、泡杉；有叶片薄而柔软，枝条下垂的线杉，又名柔叶杉；有木质殷红的红杉，又叫火杉，还有木质雪白的银杉，又叫水杉、冷杉、刺杉。高佬在说这些知识的时候，眉飞色舞，宛如铜碗倒黄豆，把黄豆当作珍珠一颗颗地数出来。当时虽提“抓革命，促生产”，但“抓革命”的多，“促生产”的少，像高佬那样促生产是不多的。他从河北引进九家栗枝条，给林场本地板栗林嫁接，他作示范，讲技术要领，于是，我们每人手拿一把锋利的刀子，爬上树去，把母枝锯去，再嫁接优质的九家栗，就为这，“老短”因为操作不当，差点没把自己的鼻子割掉；就为这，我和高海、华新到牛角弯蹲了半年，过着近似原始人的生活；就为这，我们林场第二年的板栗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大丰收，原来的本地板栗才有蚕豆大小，嫁接后的板栗个个都像牛眼睛一样大，大家脸上都绽开了花。收板栗时，头上、身上、手脚没少挨板栗的刺壳砸中、刺中，“老短”打趣说：“屁股遇到板栗刺，挑了一百三，还有一百四。”每人都分到了很多板栗，吃板栗的那些天，场长是万万不敢开会的，因为板栗难以消化，到处都有轰鸣声以及消化不良的板栗气味。要是开会，作为人是要遵守纪律的，但作为人的消化器官的出口——后窍，是很难听从人的意识指挥的，说不定在讲到某个严肃问题的时候，有人忍无可忍地放了一个“阿猛尼亚”。所以，场长取消例会是一种明智的选择。

我们真得感谢高佬，正是他的“促生产”，才使我们没有那么多次被“抓革命”。

高佬还做了许多嫁接的试验：在桃树上接李树的枝条，在黄瓜藤上接冬瓜的苗……他说，植物学上的嫁接是一场伟大的革命，就像优良的动物交配一样，它们的后代更出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