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你读路遥《平凡的世界》

《平凡的世界》是一部我久已想读，却不知为什么一直未读的书，他在我的书架上也已等了一年。厚重的他，也许是在静默地等待一个合适的契机，等给我的忧虑一份宁静，等着在这个新型冠状病毒扰乱了人们正常生活的春节，陪我深居。而我说，少年的你，让我陪你读书。

一

年少的你，一眼看见的肯定是书中起起伏伏深深浅浅的爱情。也许你会边读边为少年的他们，泪水无声地肆意流。我们来盘点一下书中的爱情：少安与润叶青梅竹马，但处于农村艰苦境遇中的少安不敢迎接已在县城做教师的润叶的感情，润叶憔悴悲伤；少平、晓霞情志相通，跨越揽工汉、煤矿工与省报记者的工作差异，抛却农民儿子与市委书记女儿的出生差距，然而就在爱情最甜蜜最浪漫的古塔山之约到来之际，记者田晓霞在深入灾区一线时，被洪水卷走；金波为深情地唱着《在那遥远的地方》的藏族姑娘，被处罚脱下军装回村，思念八年后，再赴青海寻找梦中的姑娘，无果；润叶曾羡慕同学杜丽丽与团地委书记武惠良的美满爱情，没想到他俩也离婚了……你看到的怎么几乎全是爱情悲剧？

就像如果你读《红楼梦》只看到宝黛爱情是肤浅地读书一样，爱情也只是《平凡的世界》这本书表层的内容。路遥其实是把宏大主题以小人物的悲欢写出。爱情是少平少安们奋斗人生理想追求中激荡人心的一部分，他们爱情失落的主因是个人的情感被家庭、阶层、地位等种种因素所制约和支配。也许你要说，少平失去晓霞是因为晓霞牺牲，可是，你想，晓霞不牺牲他们的未来会怎样？也许路遥就是为了让爱情永恒，才让晓霞的生命逝去。才使少平对晓霞的情感不变不淡，不管少平以后如何生活，他都会把晓霞放在心灵最深处。也许你说兰香和仲平的爱情之船是平稳而和谐地向前驶去，这是因为哥哥们用自己的血汗和坚持帮兰香开启了那扇不同于他们生活境遇的大学之门。愿你未来的爱情是兰香、仲平的模样。

生活和人生问题仍不是本书的终极指向。路遥对你说的是上世纪改革开放前后的十年间，一群年青人在乡村与城市间徘徊流连，被生活碰撞的疼痛。“这部小说以恢宏的气势和史诗般的品格，全景式地表现了改革时代中国城乡的社会生活和人们思想情感的巨大变迁”，这是对《平凡的世界》精准的评价。

二

小说全景式多层面地展现了一九七五年到一九八五年这十年间社会的变革，以及变革中的人生。这里有青年对爱情的渴望，有农民的生存困境，也有对生命的思考。少平似乎比少安的生命激情更强些，少平追寻生命意义人生价值的渴望也更强烈，他要的不是吃饱穿暖或者拥有更多的物质，他从生命价值的高度看待自己所做的事。这种生命意义的叩问在少平是自觉的深层意识，在他姐姐兰花那里是无自我的意识。被侮辱被损害的兰花想喝“老鼠药”弃世，她的生命价值只是能被丈夫所爱。

这种生命的叩问不仅体现在年青人身上，在老年人身上同样体现了生命的种种被捶打。第二部第二十七章，徐国强老人与黑猫的故事，乍看游离于主线之外，却是一曲寂寞生命的咏叹调。与老人相依的黑猫去世，徐国强的生命也可能走向末路，但晓霞送给老人的小黑猫似乎以猫的活力留住了老人的生命。而为老人留住生命的晓霞，却被洪流吞噬了生命。

秀莲陪少安熬过艰难时期，却在少安成为村中“富人”“名人”时，生命走向了尽头。少平的师傅王世才为救安锁子惨死在矿井里。田俊斌只是在一个不适当的时间里去拉屎，就被决坝而出的水淹没，然后在村中湮没。

少平的奶奶始终病着，却一直活着。活着，见证着一切。

生命，该怎样度过，才是值得的。生命意识，也该是小说要着力表现的主题之一吧。

《平凡的世界》是一首青春的恋歌，一支生活的信天游，一曲生命的咏叹调，一部黄土高原的交响乐。

这部交响乐中生命不屈奋斗的主旋律里，浓浓亲情是让生命昂扬演奏的滋润剂。考虑到家中境况，少安去娶不要彩礼的秀莲；为分家的事，少安痛苦不已，父亲理解他，主动提出让少安夫妇分家另过；心疼女儿，父亲在自己生活都捉襟见肘的苦日子中，长期接济女儿，抚养女儿的孩子；少平从自己挣钱后，一直供妹妹兰香上学。贫穷的孙家，用温暖的亲情做养料，养育出了四个优秀的孩子。少年的你，愿你遥望诗和远方的明亮双眸，也看见你今天拥有的亲情，并珍惜它。

三

长篇巨著的写作，是项浩大的工程，构架设计直接影响到整部书的大走向。要表现一段时期内中国城乡的社会变革，路遥选了两个层面——政府和百姓。这就形成了两条线索，政府方面以田福军的工作为主线，顺着他县革委会副主任、地区行署专员、省委副书记省城市委书记的工作变迁，把县、区、省各方面的政治措施政治问题都涉及到了，甚至通过接待高老、副总理等情节把中央的事也写到了。当然，在改革奋进之外，也有官场人事的种种牵扯，也反映了某些官员的懒散、自私，甚至受贿。路遥也是个政治家。

百姓这条线，以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为背景，以双水村孙、田、金三姓人家的起落恩怨为点线，交织出一幅乡村变迁图。其中孙家少安、少平又成为双水村故事编织的金线和银线。少安一线留在农村，从文化大革命后期百姓“大锅饭”的生活情形，写到改革开放后农村实行责任制，并大力发展乡镇企业。少平一线奔赴城市，少平的揽工汉生活反映了城市建设的场景；少平大牙湾煤矿的生活又反映了改革开放之初，我国工业发展的情况，黑煤源源不断地从地下挖出，让人欣喜，但煤炭生产作业的危险与生产方式的落后，也让人揪心。

田家哥哥福堂是双水村书记，田家外出做官的是弟弟福军。这样，百姓、政府两条线因双水村有了汇集。孙家少安、少平恋着的分别是福堂女儿润叶、福军女儿晓霞，爱情，把这两条线更紧地交织在一起。两条线或者说由少安、少平又分开的三条线，有时平行交织，有时是一节牵出另一节。如第二部三十四章到三十七章，少平的故事带出金波的故事，金波出车又遇到向前、润生，由向前、润生再回到他们关爱的润叶的生活。

这线上，串着一颗颗情节的珍珠，珍珠里各个人物哭哭笑笑，性情尽显。

在这长篇巨制中，路遥也一路“伏线千里”，三部书写于不同的时间，但所有大情节都已在提早的布局中。

十年的跨度，路遥除了直接用某一年来转换之外，在一年中，他常用节气来叙述时间的变化，如“立夏前后，山野的草木大部分都发芽出叶，连绵的山峦染上了一片片鲜绿嫩青”，“从小暑到大暑这一段时光，是农村中活路最为繁忙的季节”……

农民是根据节气来从事农业生产的，同时有关时节的环境描写，也成为人物活动的背景。小说的环境，有时也通过人物的眼睛写出，如少安从山西买骡子回来时看到的黄河，少平眼中的黄原城、大牙湾。

四

小说中的黄原城、双水村，应是以路遥的家乡和工作过的地方为原型的吧，而陕西紧挨着我们山西，少安就是娶了山西姑娘。从小说的语言看，有不少陕西方言，而这些方言大多山西人也在说。如“大部分农民手头都缺钱花；跑出来挖抓几个，总比空呆在家里强”，这“挖抓”，也是形象的山西方言。

方言让《平凡的世界》接地气近农民，而文学色彩浓厚的语言，又使小说语言富有张力，情韵富有诗意。“似乎不是火车载着他，而是他拖着火车在向省城飞奔……”写出了奔赴晓霞古塔山之约的少平急切又沉重的心情。“孙少安和他的青骡子把时间拉出了九月”，初次在刨挖土地之外挣钱的孙少安对时间感觉微妙，时间的推移与他挣到的钱有关系。

文中还有很多凝结了路遥人生智慧的哲理性语言，抄录几句，与你共赏：“一种真正美好的感情，像酒一样，在坛子里藏得越久，味道也许更醇美。”“即使人的心灵伤痕累累，也还的要为现实中的生存和发展而挣扎。”“幸福不仅仅是吃饱穿暖，而是勇敢地去战胜困难。”“世界上有些人因为忙而感到生活的沉重，也有些人因为闲而活的压抑。”“有时候，现实生活中某些引起社会强烈震动的突发性事件，往往是历史所发出的回声。”

小说中多次回荡的信天游，是具有陕西地方特色的民歌，这民歌用极富抒情色彩的语言含蓄又直接地表达了人物心情，也推动了情节的发展。

“正月里冻冰呀立春消，

二月里鱼儿水上漂，

水呀上漂来想起我的哥！

想起我的哥哥，

想起我的哥哥，

想起我的哥哥呀你等一等我……”

这首信天游贯穿在少安和润叶的整个情感历程中。曹乃谦《最后的村庄》中也常有“要饭调”民歌回旋，民歌是劳动人民用朴实的艺术才情奔涌出灵魂深处的情感之流。

《平凡的世界》也描绘了一幅幅风俗画。第一部最后一章双水村正月十五闹秧歌，不仅有双水村秧歌的描写，还有双水村和罐子村的秧歌对舞、对歌，秧歌表演既有传统性，又有创新性，也预示了一个新时代的到来。第三部金老太太的丧事，又展现了农村丧葬风俗。风俗是一个民族思维、习惯、历史积淀形成的仪式感特强的精神外现。

《平凡的世界》记录了民族的乡风人情，铭记了历史的精彩时刻。

五

当我们把一百多万字的小说读下来，看见爱情、人生、社会、哲理、风俗等等之后，其实我们还认识了创造这些的作家路遥的令人惊叹的人生。他不是用文字写作，是用生命创作了《平凡的世界》。路遥既是农民、矿工，又是地委书记、市委书记，既是少平少安们，又是晓霞润叶们，他全身心地投入到小说创作的世界中，在他那些早晨从中午开始的创作岁月中，他要深入到煤矿一线去体验生活，才写出了大牙湾煤矿的孙少平。他的写作生活并不比孙少平的揽工活、煤井活轻松。我们看到的路遥知识丰富，如第三部三十一章关于洪水灾情的描写，三十八章中兰香与阶平关于相对论的探讨，四十五章中张有智看病的中医知识……渊博学识的背后，仍是惊人的付出。《平凡的世界》完稿后四年，路遥病逝，年仅42岁，他为《平凡的世界》，真可谓呕心沥血。

《平凡的世界》仅有的插图是每部首页的路遥的整幅照片，正吸烟的路遥目光深邃地沉思着，老墙下的他又在想着什么？路遥的自我形象是融入作品中的，就像我们总是从《红楼梦》读出曹雪芹。

由北京出版集团和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联合出版的《平凡的世界》。米色封皮，素净到极致，也完全没有名人的推介语。《平凡的世界》不需要喧哗，只需要你静静地与他晤面，与他做深潜的心灵交流。

它激起了无数青年的奋斗热情，是部编版教材推荐给中学生阅读的作品，也是北京大学送给新生的礼物。愿年青的你在人生的历程中能一读再读，直到与孙少平一起在历经生活的沧桑后，想起叶赛宁的诗：

不惋惜，不呼唤，我也不啼哭……金黄的落叶堆满心间，我已不再是青春少年……

谨以此文与你共读《平凡的世界》，做这平凡世界的追光者。

2020-01-28（农历庚子年正月初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