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未选择的路

一栋斑驳的教师宿舍，几间老旧的平房教室，再一片坑坑洼洼的水泥地操场，一座大山里的简单的乡镇学校就完成了。从城里到这里，还要在崎岖狭窄的乡间公路上盘旋很久很久。我就在那里读了两年书。

那里的老师普遍说一口方言，身上带着浓郁的乡土气息，我的班主任老师也是如此。他年龄不大，三十岁而已，理着寸头，削瘦的脸棱角分明，还带着点蜡黄，嘴边围了一圈胡茬，眼睛小，却很有神，两颗油光饱满的黑豆似的。他不常笑，更不大笑，每次仅露出几颗牙，轻笑一声，但仍然给人温暖的感觉。在学校，他总穿一套样式老旧的黑色西服，整整洁洁，脚蹬一双黑色皮鞋，已经旧了。裤腿总短一截，露出脚踝或黑或白的袜子。山里夏天常下雨，就算是水泥路上也满是泥泞，所以他的皮鞋上总沾有黄泥。

我们都很喜欢他，他和我们一起玩耍，一起劳动。没有专门的体育和音乐老师，他就来充当。虽然唱歌总是跑调，画画歪歪扭扭，他仍然唤醒了我们心中对更多姿多彩的事物的向往。

但我喜欢他的原因可不止这些，还有：他“关照”我。学校有了活动，他要我去参加，平时班级中，也有意地锻炼我。哪个学生不喜欢看重自己的老师呢?我有些骄傲了。但当我发现他不止“关照”我，也“关照”别的同学时，我一度不屑。我在好友面前抱怨，拒绝参加一些活动，我甚至发恨地想：哼，等着瞧吧，除了我，没人做得好这件事。

他或许知道了。于是有一天，美术课上，他说了一番我终身难忘的话。“我教你们这些，不是为了玩儿;让你们参加活动，不是让你们显摆，而是要你们知道，人生有很多选择。一个人哪能事事做好，希望你们能选出一条自己合适的路，以此走出大山。”我低着头，虽然根本没人在意，但仍觉得有好多双眼睛看着我，如芒在背。从此，我不再置气。

我们爱老师，老师也爱我们，但他并不常表扬我们。可我们知道，他含蓄地偷偷地爱着我们。那一次，因为一些急事，我们不得已跑到宿舍找他，一进门就看到墙上密密麻麻的照片和纸张，是他往届学生的毕业照，而纸上写的都是一些名字和寄语，甚至是家庭情况。看到我们，他先是惊讶，继而有些尴尬，说了几句含糊的话试图转移我们的注意力。后来，老师用窗帘布把他的秘密盖上了，我们没有机会再看。后来，有一次六一儿童节，所有表演节目的小朋友要拍照留念，我和朋友恰好错过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坐在一旁生闷气。老师看见了，问：“怎么不和他们拍照呢?”我没好气地回答：“没兴趣!”老师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说：“一起照太挤了，是没意思，我来给你们单独照。”那张照片被老师设置成了手机背景。一年后，偶然查到他的手机，封面仍是那张照片。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平淡地过去了，若只是如此，也没有什么稀奇。但那一天，这个小乡镇发生了一件大事。有两个学生，偷了镇上小卖部的钱，然后离家出走了。那天，所有老师都出去寻找他们，一时间，镇上的人都在议论这件事。很多老师都无功而返，打算第二天再继续寻找，只有他拿着手电筒，一条路一条路地找。他离开了大路，在山涧寻找。偏偏又下雨了，山里的雨点又重又大，路上很泥泞。路都是蜿蜒在树林里河流上的，要么向上，要么向下，长了青苔的石板路，湿滑的泥田坎。那一晚，天空中一会儿又是一个炸雷。我不知道老师是怎么寻找他们的。下雨时，山里没有月亮，到处一片乌黑，他是怎么凭借那点微弱的光芒在又湿又滑又陡峭的路上行走的呢?也许正是因为黑，他看不到石梯下疯狂撞击石头直到粉身碎骨的波涛，才不会害怕。躺在床上，脑海里满是树在黑暗中乱舞、摇曳的场景，我在一阵惊恐中睡去了。

他们终于找回来了。但传闻又接二连三地出来。有的人说，他们是因为学习压力过大而出走，有的人说，他们是因为老师的打骂而出走的。反正，他们被叫到了办公室，我们都好奇地围了过去。因为那间小卖部是一位很讨厌的老师经营的，我们很想看看他是怎样一副表情。门没有关，我看到那两个学生，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头低着，脸上却没有一丝表情。那老师越说越生气，竟然气急败坏地去踢他们，眼神暴戾。而他却把两个孩子拉到身后，平和地劝说那个老师。那个老师气没出够，仍想扬手打他们，两个学生也不服输地昂着头。他一把拉住那个老师，无论如何也不让他的手落下去。我们清楚地看到那两个学生在我们老师转身时抹了眼泪。我们谁也没出声，悄悄走了。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他只字未向我们提起。

很快地，我转学了。离开的时候是暑假，没机会跟任何人道别。妈说：“你们那个老师啊，以前我们读书的时候，他还挺小，就趴在窗户外面看。就是家里穷了，读不起书”“那他怎么当的老师?”我好奇地问。“他哥哥供他念的书，一直念到大学呢。可惜他念大学的时候，他哥哥犁地被牛撞死了。他嫂子见自己没了依靠，就非要他娶自己，最后他为了报答他哥哥就真的回来娶了他嫂子。”老师殷切地希望我们走出去，可是他自己为什么放弃了出去的机会呢?人生的岔路口前，老师偏偏选了更崎岖难行的那一条。

感慨，抑或惋惜，我本可以不遇见他，他本可以站在更广阔的地方。也许很多人说老师选错了路，但在自己的人生路上，谁能知道另一条路又是怎样?并且，老师成功地教会了我们如何选择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