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还有多远

■戈 涡

按照惯例，书在世上走红，作者才会被众人抬举到高处显赫一番，也才有资格面对受众发发感慨。

我的书却久久没有出笼。两年来那本命名为《天堂纪元》的书稿，一直被我压抑在抽屉里，偶尔取出来见见，也只是彼此间四目相对，黯然神伤。

且允我逆行一次，未及出书，先发感言。

那书里描述的是我的世界，准确地说是我二百年后的世界。我不知道全都嚷嚷着“活在当下”的人们有没有兴趣去和我一同搬砖和泥，构建一个七八世代之后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间。而我固执地认为，太多的科幻作品总把未来恐怖化邪恶化是一种偏狭：外星生物毁灭地球，人工智能颠覆人类，神秘病毒亡族灭种，这一切触目惊心，令人警醒，拍成大片也很叫座，但是，那未必符合宇宙缔造者的主意和人类发展的规律。

我的世界里没有那么多的杀手和陷阱，因为那是一个正在成熟中的数字文明时代，统管整个地球世界的是一台超级智能计算机，地球人都称它“球长”。它通过植入每个社会人额头的纳米芯片，记录着世间一切善恶与功过，同时计算着绩效，分配着权益。没有人能算计过“球长”，也没有人情愿做一件坏事让自己的品质贬值。

所以这个世界里没有围墙，没有疆界，没有监狱也没有警察，有的是吃不完的美食，自主选择的免费居所，随叫随到的智能飞车。对所有人来说，这个世界富足而祥和，任何墙角不会再有埋伏和暗算，走遍全球也蹚不出一个骗子。每天早晨从梦中醒来，不需要再为生计犯愁，为运气操心，剩下的选择只有创造、善举或者享乐。读书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治病是一件简单的事情，美貌也是一件简单的事情，甚至当你需要爱情时，“球长”手下的红娘会在地球百亿人口中寻遍每一个角落，找出那个你一辈子都不想离开的爱人。

然而处在精英阶层的男主“涡”，仍然对这个近乎完美的数据世界心存不满，他的笑容时常在举头仰望中突然断裂。他觉得“球长”治下的世界虽然开满了鲜花，但养育花朵的土壤里依旧涌动着自私和欲望。这个新世界的管理者无比精准但缺乏灵性，数字模型缰锁了人文，少数精英脱节了普通大众。人与人之间因为品质指数的差异，形成了看不见的等级，领受着从活动半径、生命长度到生育权、决策权各不相同的待遇。人类十万年历劫，走过了无数的猎场、战场和墓场，总算来到了天堂的第一个庭院，却没有在三千繁华之下找到那个最好的自己。

涡认为人类前进的动力在于永不满足，文学家思想家最宝贵的品质就是求异，于是他动用自己的影响力创建了一个“别人组织”，并带头在全球范围内掀起了一场挑战现行秩序的大辩论，剑指“球长”和相当于董事会的地球理事中心。越来越激烈的争吵之声惊醒了幸福中微笑的人们，大家开始揉揉眼睛，摇摇脑袋，重新审查灿烂阳光下的自己是不是真的活着。

地球理事中心的“9首”决定派涡前往噜噜，那个位于西非丛林的最后一个帝国。起初涡对这个和平信使的角色满腹狐疑，不予接受，但最终抵不住获赏延生药丹的诱惑而同意受命。涡的母亲作为一个平凡人，综合分值不高，生命能量即将耗尽，不久将进入“长眠”被送至冥王星冷冻——此时的人类已经不会死亡，生命休止的方式只有长眠。延生药丹因为成本太高，仅供贡献巨大的人有偿使用。涡想通过此行再为母亲挣回几十年寿命。

一位名叫“棉”的女孩专门从月球异生基地赶来，志愿陪涡前往噜噜共赴使命。涡在二十年前写过一部科幻著作《别人》，凭空塑造了一个完全理想化的新新女孩。涡发现棉的美丽、善良、聪慧与自己心目中虚构的那个女角简直毫无二致。即使是处在这个一切皆有可能，奇迹遍地冒泡的时代，涡依然感到十分震惊。

后来的故事证明棉是一个真人，并非机械。她只是一个巧合，仿佛直接从涡的《别人》中走出，由虚拟变为现实。她有着不同凡俗的视觉、听觉和嗅觉，几乎能读懂涡的所有心思，洞察周围的一切风吹草动。就连那个来自几个世纪前埃及金字塔的神秘数字142857，她都能在疫虫大量泄漏的危急关头成功破解。

“你就像住在我的心里。”涡曾经对棉说。

棉其实对别人也很亲善，她仿佛长着一双美颜眼睛，看到的一切都比别人眼里的美丽三分，总能把任何一个陌生人都看作自己的家人和亲戚。“我为你而生，为别人而成长。”这是棉贴在涡耳边的一句表白。

当然，地球的家长们派他们走进噜噜，不仅仅是为了送一封书信，而是另有深意蕴藏其中。

他们在噜噜经历了许多凶险，体验了滞留在数百年前的另一个人间。他们几乎发现，越是黑暗的地方，离光明也就越近；走到荒谬的边缘，才能看见真理；人性是最软弱的东西，但最终胜利的只有人性；人和神之间本没有界限，但人和神的距离总是很远；数字算法不能解决一切，但一切的玄机都能在数字的语言中释然。

以上就是《天堂纪元》的一些枝叶，整棵树躲在岩缝里不便露头。之所以耗费笔墨写如此遥远的事情，是因为我正在进入远视的年龄，我不知道下一脚踩到的是金块还是牛粪，但确信时间远处那些美好的事情注定发生。梦想不是实物，而我能够抓住的只有梦想。

行走是为了寻找，直立是为了仰望，数万年前我们就从非洲草原开启了这样的旅程，让我们持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