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叮咛

■ 陈栋林

我上小学二年级时，父亲买了一辆自行车。

那个年代，自行车在农村算是稀罕物。看见父亲推着新自行车回家，我自是喜出望外，跃跃欲试。可是，父亲坚决不让我碰，他说我人还不如车子高，得长大了才行。他几乎天天擦拭他的新车子，很少舍得骑出去。我想，之所以不让我碰，大概是舍不得他的宝贝车子吧。

趁父亲不在家，我还是斗胆把车子推了出去。在村南的场院里折腾了半天，虽然还歪歪扭扭，也狠狠地摔了几下，车把扭了，链盒也当当响，但总算是会骑了。我一抬头，发现父亲站在场院边上，吓得赶紧下来，推着车子向他一步一步挪过去，准备领受一顿严厉训斥。待我走到跟前，父亲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那是一种很欣赏、很诧异、刮目相看的表情。他把自行车支起来，这里拧几下，那里拉几把，校正好了后对我说：“去骑吧，要小心，回家时上坡下坡都要下车子。”父亲的态度令我大感意外。我也就放肆起来，问为啥上坡下坡都要下车子。父亲说：“那还用问吗？不下来就容易摔跟头。”说完，他独自回家了。

从那以后，父亲再没有阻止我骑自行车，他大概觉得他的儿子已经长大了。但他那句叮咛却日渐多起来——只要看到我骑自行车出门，他总要喊上一句“上坡下坡都要下车子”。听的次数多了，有时我很不耐烦，心想：我都这么大了，还不放心！

上高中后，从家到学校将近四十公里，来回要骑自行车。我一般个把月回家一次。那时父亲在乡镇驻地一家厂子找了份工作，也是隔一段时间才回家。这样，除了放假时间，我很少能够见到他。

高中毕业那年的五月，我在一个周六回到家里。那天父亲碰巧也回家了。好久不见，父子俩聊了很多。父亲还特地给我买了一双皮鞋，相对于他微薄的薪水来说这算得上奢侈品了。我穿上后，给父亲看了看，他微笑着点点头，说：“还行。”我心里美滋滋的，那是我有生以来穿到的第一双皮鞋。

周日下午我要返校时，父亲正蹲在院子里劈柴。我跟他辞别，也许是劈柴的声音太大，他好像没有听见。我想再喊他一声，但又想反正没什么事，就径自推着自行车走了。当我走到胡同口的时候，有人从后面喊我的名字，那声音很高，也很急迫。我回头，只见父亲站在家门口，手里还拎着没顾得上放下的斧头。我以为有什么大事，疑惑间听他喊道：“上坡下坡都要下车子！”我“嗯”了一声，父亲则好像完成了重大任务，转身进了家门。那天我感觉父亲很可笑：就为了这句话，慌慌张张的，这句话在他心里就那么重要吗？

一个月后，我再次回家的时候，发现家里的门上贴着白纸，向母亲问村里哪位长辈过世，母亲起初遮遮掩掩，后来实在憋不住，眼泪像河堤突然决了口。她哭着告诉我说，父亲已经去世半个月了，是因为突发心肌梗塞。因为知道我快要高考了，怕影响我学习，所以母亲没通知我回家见父亲最后一面。但是，母亲的苦心没能如愿，我还是在高考前夕知道了这个噩耗。无法相信，此后好多年也无法相信，父亲就那么悄无声息地在我生命里消失了。那句“上坡下坡都要下车子”，竟成了父亲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如今我也有儿子了。儿子出门的时候，我也会不厌其烦地嘱咐一些诸如“要看好红绿灯”“要注意安全”之类的话。每当这时，我愈发感受到当年父亲那句平淡的叮咛里所饱含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