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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望根本

■ 杨玉东

题记:希腊神话中有个巨人安泰,力大无比。但一旦离开土地这一母体,便软弱无力。这个故事暗示我们,每一个人,每一个团队,都应该时刻审视自己来时的路。

体悟: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日子飞一样的溜过来,又溜走了。手感溜滑溜滑的。一如想像中的泥鳅,想要抓住,却怎么也抓不住。

一年的一半时光,一不留神,从春节,到元宵,到清明,到谷雨,还没来得及品味,端午的粽子香味已经开始远去了。天气突然间炎热起来,走在天地间有种在电饼铛中烙饼的感觉,人有些要糊了。

屈指算来,一年的风,一年的月,一年的雨,一年的雪,合着一年的扶贫记忆,在丰沃的泥土中茁壮生长,汇聚成强劲的莫名的力量,冲击着我的思维,我的内心,我的日子,惊涛拍岸,一刻不已。

还是捡拾一下岁月的沉淀,不让那些珍贵的璀璨随风烟消云散。

F是我曾经帮扶过的贫困户。去年九月,我到新单位工作,原来前任承担的脱贫攻坚任务,自然要沿袭过来。

一牵手,便是一个耐读的故事。

中秋前夕,我和单位的同事一起驱车到所包村子慰问贫困户。这个村子,是与邻省山西接壤的林州最边陲的一个村子,跨过去,就是风俗迥异、语音陌生的他乡了。在过去的日子里,因为一次搜救滑翔运动员的经历,曾经擦肩而过。

重返故地,如见故人。

蜿蜒曲折的乡间道路,逐渐陡峭的山势,郁郁葱葱的庄稼,错落有致的石头房,间或几声的鸡鸣犬吠,三三两两的乡亲……重新走进生命,唤醒曾经的自我。

时光好像静止。要不是村委会门口的大红扶贫标语,真让人感觉似乎时光倒流,回到若干年前的山中岁月。

这个村是市里建档立卡的贫困村。我们和安阳的一个农业科研单位以及林州的一个银信单位共同帮扶。

和村里干部简单沟通,说明来意。然后又分头去看望自己联系的贫困户。由于我是第一次来,村里的会计和我一起前往。

雨刚刚停歇,村里上坡的小路格外泥泞难行。十几分钟后,我们来到F的石头房前。

斑驳的老屋,在雨后青山的映照下愈显苍老,愈显苍凉。

F不在家。一个明显智障的中年男子在院子里用诧异的眼光端详我们。

“这是F的弟弟,小名叫三儿,从小智障,生活不能自理。前些年,他娘在世,照顾着,F便能出去打工,挣个活钱。去年他娘去世了,三儿没有照顾了,F也就只有在家种几亩薄地,主要照顾弟弟。”年轻会计打着手势和我说。

“F一辈子未成家,到现在还要照顾不懂人事的弟弟。命苦啊!”

“多亏了现在的扶贫政策,去年政府给他拨了几千元让他把房子修缮了,要不房子雨天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三儿也办了低保,总算有点吃盐钱。”

“来了?进屋里坐吧。”这时,一位满头华发,穿一身旧军装的男子走进院子。脸上刻意堆出的笑意里,无法掩盖岁月的艰辛。

“我去邻居家借了根针,天凉了,三儿的厚衣服破了,我给他补一下。要是俺娘在,不用我操这心的。”F有些黯然神伤。

说话间,我们来到屋子里。简陋的家具,陈旧的年画,模糊的窗户,诉说着一个贫困家庭的前世今生,坎坷流离。

F的父亲去世早,母亲含辛茹苦把弟兄俩拉扯大。F成年了,常年打工在外,沉重的家庭负担,使众多对他有意的女孩望而却步。于是奇迹还是没有发生,F单身至今。

母亲去世后,他毫不犹豫地回家照顾弟弟的生活。东奔西走,南征北战的汉子,拿起了针头线脑,料理柴米油盐。难为他了!

话语间,一个完整的农村男儿的农村故事在我心头荡漾。

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常年打工在外,可以承受起不娶媳妇的凄苦,却放不下对智障弟弟的牵挂!

亲情,孝悌,善良,这些闪烁在历史长河中,温暖着中华民族从过去走向未来的火种,在喧嚣的红尘之外,在江湖之远的贫困山村,在一对相依为命的兄弟身上,顽强执著地燃烧,让人在贫困之外,在市场经济之外,看到了一个民族的坚定内核。

守望相助,搀扶前行。无论风雨如晦,海枯石烂。这种中华民族成长历史中的特有风景,是西方经济学无法用“经济人本性假设”来解读的。

故事的后续是,我为F争取了村里的公益性岗位,为三儿争取了残疾人两项补贴,镇里把弟兄俩列入了易地搬迁计划……

去年,过年前我又到村里慰问,单位在村委会做的饭。刚吃完饭,就听到F的大嗓门在外面响起。

“来了不去家里,像亲戚吗?”面带嗔意地对我讲。

我突然想起来,我和F有个约定,今后我们就是“亲戚”。

其实我看出来了,寒风呼啸的背后,假作嗔意的背后是无法掩饰的幸福的笑颜如花。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一日,我接到F电话。

“我给你扒了些香椿,让人给捎到市里,等着接啊。”

一时泪奔。贫困拭去后,是温暖的良心。

五月的帮扶调整中,单位调换了帮扶村子。看到调整名单后我内心有种莫名的失落。

“怎么就不包我了?我还等你给我找个做饭的(在民间关于媳妇的含蓄说法)呢!有空了还来啊!”F的电话打进来了,有些抱怨,有点羞赧。

黝黝的山,长长的风,以及F那长满期待的脸,三儿那憨憨的笑,总在心中流连,挥之不去。

我和Y的相识纯属偶然。

去年,扶贫任务在原来基础上又加入了新的成分。除了山上的F外,单位还要帮扶山下的一个非贫困村。

这个村子,不陌生,村外汩汩而出的清泉,四季不辍,让人过目难忘。村名是个很有趣的名字,以一汪清泉而名。相传源泉因宋代开国皇帝赵匡胤躲避追兵而出。

清泉无声,穿越岁月的烟云,陪伴村人春耕秋实,繁衍生息。但村里依然有贫困人口十余户。

接到任务的当日,深秋的风裹着带有力度的凉意袭来,我们挨户走访慰问了这些贫困户。因病,因残,因伤,或者就是智障者与智障者组成的家庭……

乡亲们很热情。但我和一起去的同事,有着共同的感受,在喧嚣繁华的城市之外,在生我养我的那方故土,还有这样的一个弱势群体!

就是这个村子,在2016年和2017年的交汇点上发生了一些事情,书记岗位暂缺。年后到村里扶贫,村委会都大门紧闭,让人心里老不是滋味。几经交涉,终于有了个结果。

那天我们和以往一样到村里。在帮忙填写档卡资料中,镇里的一位领导带着一位面相敦厚的汉子来到村委会,笑着对我讲:“镇党委研究了,让Y暂时代理这个村子的支书。”

“我在下面村干得好好的。这个村我真的不想来。但党委决定了,我就硬着头皮干吧!”Y是个大嗓门。

于是乎,召开支村会,镇驻村干部和我们一起列席。

村里吃水难,禁烧,邻里纠纷,村干部多年未发的工资,还有村委会多年没有供电……

一道道难题列出来。

沙场秋点兵。

Y像久战沙场的将军。从容不迫,为大于细,图难于易。

吃水难,就从自己家里用车拉来柴油机,给加压站供水;禁烧难,就从自己的村里调来几个人,加上这个村的几个人一起巡逻;邻里纠纷,一件一件来;找电管所,先给村委会供电……

就连以往见事就躲的一位村干部,也被他的大嗓门唬住了。要求村里一天两签到。再躲事,辞退!先斩后奏!

快刀斩乱麻。有点庖丁解牛的气势和智慧。

如此,我和Y相识了。而且老兄过硬的农村工作智慧,让我们深深感动。

这期间,我不间断到村里帮扶,经常和Y见面,也偶尔到他原来的村子起伙工作餐。

不经意间,一副关于Y的人生完整构图在我心中逐步形成。

Y原来是教师。村里配班子,没有合适的领头人。党委就把他找来,压下了这个村子的担子。

于是乎,办企业,盖房子,建文体广场!

于是乎,东家缺钱了,找他;西家孩子上学了,找他!

于是乎,某某家的孩子年龄不小了,但娶不上媳妇,老娘好着急!还是找他!他托亲付友,听说邻近南部县有个不错的,二话没说,开上自己的车,带上礼物,带上孩子,终于把媳妇给说定了!

村里的路,村里的山,村里的水,村里的人,都会读出一个耐人追寻的故事。

我和Y渐渐熟络起来。我们谈的话题挺多。

从发展乡村经济,到人际关系,到为人处世,颇为投缘。

最后,我们谈到了我帮扶村里那一泓清泉的开发利用,然后惠及周围村的百姓,特别是贫困人口就业。以产业带动村民脱贫。

“等检查结束,我们就招商办纯净水厂。村里的贫困户,年轻人可以搞运输,老年人可以洗瓶子,还可以让村集体有收入。”

“老弟,相见恨晚!”Y一拍大腿。还是大嗓门,但其中的真诚让人感动。

我要回城。他突然去办公室转了一下,拿了盒茶叶。

“这是俺兄弟从外地带回来的橘子茶,我刚开了封,送给老弟您。不能嫌弃啊。”硬塞给我。盛情难却。

过了些日子,河南电视台采访易地搬迁扶贫工作,我陪着去。又见到了Y。原来,为了镇里的扶贫搬迁,他又一次让出了村里的利益,把镇里的安置房放在了本村。而且建筑速度赶在了市里的前头,是这方面的优秀典型。

最后一次见Y,是一个傍晚。暮春时节的晚霞,美美地抚摸着林州的千里沃土。

“老弟,在哪?我给您送点红薯,你们城里人稀罕点。”他的大嗓门在手机里响起。

“别。老兄,别跑了。”我忙说。却看到他已经来到我的跟前。

我无语。就像书画中的留白,影视中的空镜头,更让人回味翩翩。

“悲剧是把美好的东西打碎了给人看。”少年时对鲁迅先生的话似乎不太懂。但从未想过,我和Y的交往从此戛然而止。在文化广场那匆匆一别竟然是永别!

那天的早上,在一位镇干部的朋友圈里,看到了Y的噩耗!那天前的晚上,刚刚易地搬迁扶贫检查结束,他在市里的小区附近散步,惨遭车祸。

我竟一时猛然站起,在偌大的公园里走了一遭又一遭,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和Y相处的一个个细节。

泪水淋湿了那个寻常的早晨。

Y走后不久,市里大范围调整了各单位的帮扶村。原来的村子我们不再帮扶。我一直在想,我是否该去看看原来泉水潺潺的村子。但终是没有去。我了解自己。我真的无法承受人去楼空的切肤悲痛!

这段日子,我一直在思索。这个神奇的地方,为何英雄辈出?战争时期的为人民浴血奋战,而胜利后隐姓埋名民间的将军,还有前些年名动大江南北的支部书记许东仓,还有这位Y老兄……

想来,我还是要去看看的。

为了那泓清泉,为了和Y老兄的约定。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Z是个温婉的女子。如果不是在中国北方最基层的村落里见到,你会以为,她是刚刚在江南,莲叶何田田中,顾盼生辉的采莲妹子。

去年冬季,一次贫困村检查验收中,我认识了Z。市直一个颇有实力的单位,派驻北部乡镇一个边缘山区的贫困村做第一书记。

我们去的那天,村支部书记和主任都不在。Z在鸡鸣狗吠的村子里,接待了我们一行。

在村委会会议室的里面,是Z的办公室兼宿舍。村委会的广播设施,干净利落的床铺,更多的是林林总总的表格、书籍……如若不是在床头墙上挂着的女士包,向人提示是一位城市女性的住处,真的无法和一个曾经在城市里风花雪月中的女子联系起来。

安排妇女主任在村委会帮着找资料,查档卡。然后带着我们,穿街过巷,看在建的公共厕所、公共汽车停靠站、卫生室、垃圾填埋场……

“这是我来这儿后,帮助申请资金,修的背街小巷。今年汛期,这里给雨水毁了不少部分。刚刚补上。”Z边走边说。

在寻常巷陌的矮墙上,依稀能看到洪水肆虐时的疯狂。刚刚补好的水泥补丁,在初冬的阳光照射下,反射回阵阵暖意……

“二狗,你娘去咋了?”Z和在一个门槛上晒太阳的小男孩对话。

“俺娘在家呢。晒柿饼。说一会儿去找你呢。”男孩憨憨的。让我能看到儿时自己的影子。

脚上不沾泥土,哪会有对泥土的亲情?身子没有沉在村子的日子里,哪会有和群众亲若家人的默契?

我原来以为,第一书记,就是挂个名字。检查来了,到村里看看;检查过后,一切如故。看来,我原来对第一书记们的看法需要修正了。

“这棵白皮松,少说也有二三百年了。林业局的人来鉴定过,说是松树里的稀有极品,我和支书商量过了,保护起来,成为我们发展乡村旅游的一个景点。今年国庆黄金周期间,引来不少驴友和游客,他们还给村里的贫困户捐了不少钱。”Z领我们站到村口的一个郁郁葱葱的老松树旁,如数家珍。

“您看,这位大娘多大岁数了?”Z有些调皮的问我们。

抬眼望去,一位身子硬朗的老太太赶着一头驴子正劲头十足地向我们走来。

“六十多?有七十?”我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说话间,老人来到我们面前。

“大娘,他们在猜您的年龄呢?告诉他们吧!”Z和大娘搭着话。

“今年正好八十了!”大娘看我们是陌生人,眼神羞羞的。

“看吧,大娘八十了,还自己下地里干农活。耳不聋,眼不花。我们村里的老人长寿,这也是我们做旅游产业的一个亮点。”Z笑得很阳光。

“多久没回家了?”随行的同事问。

“一个月回家一次吧。有时候趁着开会,也能回家看看。”Z很淡定。

进村,需要通过九转十八弯的山路。这个驾着一个两厢轿车奔波在山村到乡镇、到市里的疲惫的倩影,突然间让人肃然起敬。

“她这样在村里忙碌,老人怎么办?孩子怎么办?丈夫怎么办?家庭怎么办?”一连串的问号,让我有点晕,有点过意不去。

“生活环境优渥,但为了乡亲们按时脱贫,抛家舍业,回到曾经在电视剧里看到的农村场景生活,奋争,蜕变。真的需要决绝的毅力和勇气。”我在想。

“从原来的空调,暖气,电梯,窗明几净,到农村的炎热,寒冷,蚊蝇滋咬,风尘仆仆,家长里短,档卡资料,产业支撑,还有各种应接不暇的检查验收……”我在思索。

真的难为这些有家有业的第一书记们了!

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人民就是我们共产党人的本,就像大树的根系。无论树冠多大,树干多高,没有粗壮的根系,都会在风雨中飘摇不定,甚至连根拔起。

Z和所有的第一书记们,扶贫干部们,他们所做的就是在固本培元,在泥土中发达我们的根系。

“我愿站成一棵树,一半在泥土中生长,一半在空中飞扬。”突然想起了一句诗。

明日夏至。桌头的台历总是在每一个节气的档期,提醒我注意季节的变换。

夏日的风灼热,浓烈,威猛,有些像故乡人的性情。

风在告诉我,一个季节在悄悄地走来,又在悄悄地离去。在人的生命中会经由好多的季节变幻,经由好多的人和事。有些会擦肩而过,如春梦旖旎但了无痕迹;有些会沉淀下来,凝聚为我们的过往,历史,思想,任凭沧海桑田,不离不弃。就是这些经由,让我们无悔我们曾经的选择和付出。

君子务本。

让我们一起在脚踏泥土的日子里翩翩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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