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吕猛

(注:95年红磡演唱会之后,由于香港流行文化的冲击以及部分原因,摇滚乐开始转入地下发展,大多数摇滚乐队都站在现实与理想之中矛盾的活着,但早晚他们会做出一个决定。)

1

暮色下的西城稍显寂寥,孤鸦脱离了队伍,在暗灰色,浑浊的天空下呻吟。街道两旁是未被拆除的旧式楼房,不时有汽车开过,也只是几辆孤零零的黑色桑塔纳。王立低下头,沉默不语,这一幕让他想起了十年前。

十几年前也是这样,孤立无援。那个时候是信仰最疯的时候,生无眷恋,死无留念。

王立抬起头,从腰间摸出一盒大前门,随意抽出一支,半咬着,稍稍低头,仿佛伫立多年的石像一般。在这一刻,风不算大,但火柴已经擦灭了四五根,也是最后的四五根。王立挠挠头,将嘴上的香烟拿下来,再次放进那个标识已看不清的大前门牌香烟盒。

“你现在怎么混成了这样?”

王立下本能的向上一望,打断他思考的是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男性,穿一件黑色夹克衫,梳着垂到肩头的长发,还有破洞牛仔以及手臂上熟悉的黑色纹身。嘴角上叼着一根新式老枪香烟,手上提着一把电吉他。应该是大D,吉他包上印着商标。

王立有些恍惚,大脑翻动各种记忆,来寻找面前这个男人,其实也不用寻找,他只是迷惘了,假设自己忘掉了他。

王立沉默片刻说道:“那事过后,混了十年日子。”

摇滚青年愣了愣,抽出一支老枪,含在嘴上一边用手挡住风一边用打火机点燃。他缓缓吸一口然后递给王立。

白色的烟雾由香烟尾端发烫的黑色与红色并存的灰烬中扑出,并随着冷空气上升,仿佛电吉他快速击弦般,飘向已经看不到踪迹的太阳。

王立接过烟,依在墙上,深吸一口。烟雾再不断的呼出,眨眼间,四散在空气里。

“徐倩呢?”王立弹弹烟灰。

摇滚青年眼中闪过一抹不容察觉的光亮,但又黯淡了下去。

“做了两年吧台小姐,之后出了点事。回老家了,再也没有见到她,听说是在老家开了一家理发店。”

王立稍稍失神,手一颤抖,半支燃烧着的老枪从指间滑落下来,旋转着划过浑浊的烟雾与空气的气体,坠落在地。他闭上眼睛,沉默少许,然后用他破旧的老式运动鞋将烟捻灭,驱到一旁。

“还在搞摇滚?吉他我都快忘长什么样了。”

“不搞了,开了家琴行,混日子呗。你呢?现在干什么呢?”

“给人搬点东西,一月八百,还算过得去。”王立抬头看了看天空。孤鸦仍在高楼上徘徊,越飞越无力。

摇滚青年看了他一眼低头沉默不语,在这一刻他的身躯看上去突然老了许多,仿佛经历了多年的生活,所有的一切早已变得破碎不堪。

他似乎是有什么话可说,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扭转过身体,抬起右臂看了看手表。

“不早了,我还要给别人送去修完的吉他。”摇滚青年刚想要走,但犹豫一下又掉过头从夹克衫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王立。“我的联系方式就在上面,没事联系我,哥俩出来吃顿饭。”

王立接过名片,揣进裤兜。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摇滚青年很快重新发动那辆黑色桑塔纳,快速驶离这里。快的像梦一样短暂。

王立看到车子消失不见,无所谓般随手把名片丢进了垃圾桶。这时黄昏的余光照到了他的右脸上,那里有一个纹身,是一只乌鸦,也是他逃避的东西,更是他想要的东西。他心里掩盖了十几年的东西,今天却如此突兀的掀开了。而且这个东西一旦被掀开,就没有办法再合上,任何努力都是徒劳。他知道,无法再回去了,从十几年前就是。

天空依旧浑浊,但有什么似乎被剥离了。王立忽然惊愕的抬起头,刚才在天空徘徊的孤鸦直挺挺的坠落到丛林里,不知道它还活着,还是已经死掉。

2

“喂,徐姐,有你的电话!”

“我正洗菜呢!你先帮我接着。”门前一个穿灰褐色外套的短发女人回答。

“是谁啊!”短发女人接着说,但眼睛依然全神贯注的注视在水盆里四处漂动的泛黄的菜叶。

另一个人放下电话,转过头坏笑起来。“他说,他叫赵奕,哎,徐姐,你不会是找了个男朋友吧?”

徐倩听到这个名字,大脑一阵恍惚,仿佛又回到了11年前。它就像一段桥梁,把记忆里孤立已久的两个大陆重新连接起来。伴随而来是那个辉煌又堕落的岁月。她闭上眼,似乎还能感觉到当年贝斯充满节奏的律动。她被纠缠,被打磨,贝斯的声音已经吞噬了她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段思想。这个名字伴随另外两个名字本来已经沉睡在她的心里,她也本以为他们永远不会在醒来。可如今她本以为淡忘的名字不但醒来,而且还重重的击打在她的身上,让自己再次破碎。

“不是,只是多年不见的一个朋友,短发女人几乎是颤抖着说出这句话。这时她说出这句话感到十分的放松,仿佛某种背起的东西弃掉了一般。

徐倩起身至接过电话然后进屋都没有感觉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她背对阳光仰起头来,脖子后侧一块明显的黑色加重了与阳光的对比,在那一瞬间让短发女人有些衰弱的身躯显得硬挺了起来,在阳光下仿佛一根倒立的钉子。它要像树木一样吸取阳光,氧气,二氧化碳,并且它要长到太阳上去。徐倩知道,它不仅仅是一个乌鸦纹身,它还是一个死去的信仰,一段光辉的岁月。

“徐倩。”电话那一头轻轻说。他没有过多的说什么,所有的东西已经被加到这两个字上去了,它带着沉重,而且黑暗。

“嗯。”这时的她本有许多话涌上咽喉,但她沉默片刻,又把话逐字删掉,只剩下了一个嗯。

电话那头也沉默片刻,才能从心里掏出一点声音。

“我们多久没联系了,时间过的太快了。好似都荒废掉了一样。”

徐倩突然发觉这的确是真的,11年来,她做过吧台小姐,在菜市场卖过菜,做过售货员,干过理发师……这些生活她都在深深的厌恶着,但是每一天都会再去做。她想,真的是荒废了。

“没想到王立是那样出现在我眼前。”电话那头大概是想了想说,仿佛是在说一个难以启口的事实。

记忆又随台风登岸而来,一遍又一遍重重的冲击在她的心上。

“他还好吗?”徐倩沉吟。

“在干搬运工。”在这一瞬间他的声音变得苍老并且无奈地笑。“都被击垮了。”

听到这句话,徐倩捂住脸低头哭泣起来,电话如断弦的风筝一般掉落下去,重重的击打在地。

“徐倩,已经过去了,我们早就不是自己了!”落在地上的电话仍旧以一种忧伤的方式低语。

徐倩蹲在地上,只顾捂住脸颊闷头哭泣,丝毫不理会电话里传来的声音。她想起了十几年前她手中握着的贝斯,曾经的生命,现在却被她自己丢在地上,践踏千百遍。她根本就无法阻止自己把自己打倒!徐倩疯了似的快速拿起电话,用力的一遍遍按下红色按键。

电话已经传不来任何声音,屋子里一片寂静,徐倩虚弱的站起来趴在窗台,她后颈上的黑色乌鸦纹身正好被遮在了阳光之下,逐渐消去了光泽。徐倩擦掉脸上的泪水,稍许平静些,便走出房子。

“徐姐,找你什么事啊?”另一个女人坏笑着问。“是不是要约你啊?”

“哦,他弄错了,不小心打错了电话。”徐倩微微一笑,脸上的泪痕已经消退。不经意间她抬起头,乌云刚好遮住太阳,她完全的被浸在阴影里并消失了踪影。

3

田野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明,从牢房右上角的窗户仍然能看到漆黑的如同怪物咽喉的天空,他揉了揉眼睛,在床上干坐着。

在梦中,他似乎又回到了当年,架子鼓熟悉的节奏一遍又一遍冲击着他不再思考的大脑。他根本就无法阻止自己的思想跨越时空回到11年前,也无法让自己不遭受“迫害。”自己所期望的,向往的,在别人眼里又他妈那么一文不值。田野苦涩的笑了笑,嘴唇上为笑容绷紧的肌肉,是那么有气无力。田野向后靠了靠,正好倚在墙上。墙面有些冰凉,但无妨,他已经习惯了。在他脑中十几年前的音乐声开始响起,徘徊在记忆和现实之间。

田野从床上站起来,伸手扳住窗台,然后用力撑起自己的身子。乌云密布,潮湿的风从天空中扑下来拍打在田野的脸颊上。田野额头上的乌鸦纹身此刻已经与黑暗同化消失不见,但他并未察觉,或者说他已经记不起它的存在。

不久,开始下起雨来,雨下的并不大,但是到黎明可能也不会停。田野忽然松垮下去,从窗台上直接跌落到地上,长久未起。

末章

十七年前:

1992年七月,乌鸦乐队决定首演。

灯光昏暗,只有几盏老式灯泡在不同的地方闪烁,台下寂静无声,人们的眼睛充满陌生与好奇,在这个的黑暗的地方是如此明亮。王立闭起眼睛,抚摸吉他,心脏开始躁动,再度睁开,向后注视田野。架子鼓以强烈的节奏声开始响起,王立开始用拨片滑动琴弦。一阵颤动的仿佛两块铁皮摩擦的噪声通过他背后排放着的几个巨大的音响急促的跃动起来。

在那个沉寂年代的那个时候,他们第一次唱响内心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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