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纸鹤

在我的记忆中，泪色是童年的主色调，每次我一哭泣，父母便会来哄我，尽管他们知道多数时候都是无用功。
每到这时，母亲就会拿出过年时才会吃的大白兔给我，等我吃完，她便拿走糖纸，神秘兮兮地说：“妈妈给你变个魔术。看好了啊。”每当这时我就停止了啜泣，好奇地看着一张糖纸在母亲手中变化。
一张纸在她手中翻折、捏、卷……只消一会，一张无精打采的糖纸就重新焕发了生机，一会是小鹿，一会又可以变成老虎或是羊羔。
渐渐的，看母亲折纸并尝试折纸成为了我在这大山中最大的乐趣。一张张小小的糖纸在这大山中为我的童年拼凑出一块彩色的画面。
在我不懈的努力下，终于“破解”了这折纸的秘密，可当我折好后，千纸鹤却变成了畸形的野鸭，糖纸上的大白兔与我四目相对，在它眼中，我看到了无尽的不屑与嘲讽宛如利剑一样刺穿了我先前的骄傲，深深地扎在我的心里。泪水再一次争相逃离眼眶。于是母亲又再一次在我眼前表演。我终于忍不住，提出要学习折纸。听闻我的请求，母亲先是一愣，之后又笑了起来。
“想学啊，好啊，不过你要答应我不再随便哭鼻子啊。”
“额……好吧。”我深思熟虑了一番后说道。
“那就拉勾吧。”
“？”
“这样约定的事就一定要做到啊。”母亲笑着拉起我的手，母子二人的小指紧紧的扣在一起。
从那时起，我每天都会缠着母亲学习折纸，而她总是会以最快的速度解决手中的活来教我。她那温暖的笑容一直都刻在我心头。
然而。
从我七岁起，她和父亲总是在争执中度过一日又一日。家中的气氛明显变了，每次在家里都令我有种窒息感，这不得不让我小心翼翼地度过每一日。唯一令我感到安心的就是母亲和我折纸的时光，只是再也没有母亲的微笑了，而我也不敢提及，生怕打破了什么。
我只希望日子就可以这样下去，但也只能希望罢了。
父母的争执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激烈，母亲在教我折纸时已经不只是没有笑容，一个愁字深深地刻在她的面庞。而我所能做的，只有更加小心的生活，更努力学习。
后来有一天，母亲哭着找到我，强行挤出一个笑脸，抱着我说：“女儿啊，妈妈要出一次远门...不能...不能教你折纸了，你可要自己好好练，每天要折一只...妈妈也会折的...我回来后要检查的噢...”
她放开了我，伸出了纤细的小指“要拉勾的哟。”
说着就擅自勾起了我的手指。然后擅自离开。而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注视着，只是注视着她的背影。不知所措。
母亲一走，家中愈发冷清。当晚，父亲都是面无表情的端上简陋的菜肴，我默默地吃着，不敢抬头看父亲一眼。嘴里也只是机械地咀嚼着，没有丝毫味觉可言。而父亲也没有说话，整个气氛俨然死去了。
在好不容易熬完了这一顿饭的时间之后，我静静地拿起书包，回到昏暗的房间里学习。白炽灯吃力的发着光，周围的一切第一次都昏暗的如此不真切。
“如果这真的是梦就好了。”我啜嚅着，一整天没有说话，连言语的感觉也不真实了。
那天很晚的时候，尖锐的叫骂声透过破败的木门击穿我的耳膜。
父亲温和的声线第一次发出如此粗鲁的话语，他说了什么我已经忘却，但我深刻地记得那一晚，父亲越骂越激动，最后好像感情线突然绷断了，开始嚎啕大哭，话语也突然失去了逻辑，随后，玻璃破碎的声音从门的另一侧传来，一个玻璃瓶重重地砸在原本就破旧的门上。只可惜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分明是心碎的声音。
待在房间里的我不敢出声，虽然当时的我还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但我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可不知为何，我什么都没做，只是呆坐在那。哪怕我只是安慰一下他，或许未来就会有巨大的变化。
许久，门外的噪音终于渐渐平息了，我回头看了一眼已经不能称之为门的木板，明明已经只剩下栅栏般的木块，在这一刻我却无法看到缝中的景象。
到了夜里，我估计父亲睡了，遍小心翼翼地推开那片栅栏，悄悄看了一眼，原本就不大的屋内在满地狼藉中更显狭窄。我踮起脚走路，才能避开雨点般的玻璃碎片。
我在家中走了一圈，却没有父亲的身影...
我走回房内，躺在床上，却久久无法入眠。屋内寂静如常，此刻却令我感到恐惧。
在午夜的钟声响起，我也彻底放弃了睡眠。坐在床上，我看着桌上的折纸出神。回忆曾经的快乐时光。
突然，我想起了与母亲的约定。虽然是母亲单方面的决定，但她一定会当真的，顺便等到父亲回来，我一定要问问他发生了什么。我为自己的思虑周全窃喜。
当我拿出糖纸，坐在桌前，才想起，母亲从未教我折过千纸鹤……

这时，她突然从梦中醒来。
床边的钟昭示着时间还在深夜。
“又是这样吗?真的是，这简直就是诅咒啊！”她的话语中没有情感。
这样的梦境，她最近见过无数遍了，她的一度忘却的童年，又重新浮现在她的眼前。
她伸出纤白的手拿床边的安眠药，默默地服下，这样的日子重复了很多遍。
苍白的月光倾泻在她的脸上，将她重新送回梦乡，送回那个诅咒中。
第二天早上，她挣扎着逃离床铺，走到洗脸池前，望着镜中的映像，距离梦中的童年已经过去了十五年，她也从一个小女孩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姑娘了，只是她的脸上好像缺了什么，使得她的美丽总有点令人窒息。
梳妆完后，她甩掉昨夜的痕迹和往常一样准备上班。
这时，一个电话打断了她，她拿起电话。
“喂，是林妍鹤小姐吗。”温柔的女声从听筒传来。
“嗯，有什么事吗？”她尽力是自己的声音自然一些。
“是这样的，您的母亲，现在已经病危了，她希望见你一面。”话语那头的女声依然温柔地传来。
母亲……这个久违的字眼对于她而言异常扎耳。
“谢谢，我知道了。”本能敦促她吐出这几个字，声音如同塑料一般乏味。
电话那头的女人好像有些惊异，短暂的停顿后，女人报出了那个应被乘坐母亲的人所在的医院就挂断了，连自己的身份都忘记说明。
她对于这件事也没有兴趣。
“母亲吗?”她思量着，尽力从记忆中搜寻一些母亲的痕迹。
但是。
“没有吗?看来我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人渣啊！”她一边说着一边请假，去看望被称作母亲的人。
医院不算远，她找到电话中那个女人所说的病房。一股浓烈的气味渗透出来，好像要冲出这道门。
推开门，她环视了一圈目光被一个老妇吸引了，尽管这位老妇的面容已经远超她母亲的年龄，但在此刻，她无比地确信，这就是那位“母亲”。
母亲察觉了她的到来，慵懒地睁开眼，当二人的目光相对时，母亲先是一愣，空洞的眼神里突然闪出了一丝光芒。
“你...你是...”干涩的嘴唇蠕动着。母亲激动地说不出话。
“好久不见。”她展现出自己熟练的笑颜。
母亲愈发地激动，张开嘴拼命地想说些什么。
“别着急，以后还有机会说呢。”她脸上的笑颜还未褪去。
这时，一个比她略小的青年走了进来，问到“您是母亲的女儿吗？”
“...”
“母亲可是一直惦念着你啊。”青年激动地说着。“母亲一直不愿接受手术，整天念叨着要见你，我们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找到了您，您可要好好开导母亲啊，拜托了。”
听到这里，她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曾经那个抛弃了自己的母亲居然会想自己。对于她而言，这和太阳从西边出来有什么区别。
“那你们先好好叙叙旧，我就不打扰了。”青年说着又走出了病房。
唉，和母亲一样擅作主张。她犯起了嘀咕。
“怎么样，好些了吗。”她转向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母亲。
“你...现在过...过得还好吗？”母亲一边喘着气一边挤出几个字。
“一般般，以前总是羡慕这里的繁华，现在出来了，却又怀念起那里的平静和朴素。”她的语气中透出一丝无奈。
“确实啊，我出来以后也多少有些后悔了。”母亲的笑里透着苦涩。
她，欲言又止。
“对了，你爸爸还好吗？”
“死了。”她又恢复了冷漠。
“这...怎么会？”
“还不是因为你，父亲在那之后就喝酒，结果淹死了。”她平静地叙述着。“后来我被大姑抚养，可是，就算十五年过去了，我也不会忘记那天你离开我的日子。”
“...”母亲说不出话。
“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我不会原谅你的！”她的语气渐渐激昂起来，最终已经近乎愤怒。病房里的人都注视着她，不敢出声。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平复了一下心情就匆匆出门了。只留下母亲呆呆地坐在那里。
一路上，她对自己的不成熟而后悔，自己应该舍弃的情感如今又找上门来。
之后几天，她都抽空去看望母亲，可无论母亲说了什么，她也一句话也没有说过。而母亲却愈发愧疚。
约摸一周后，她照常来到病房，母亲的床位却空空如也。
一打听，才知道，母亲的手术就在今天。她想要离开，可是脚却不听使唤地奔向手术室。
她赶到手术室时母亲刚刚被送进去，在门缝中，她与母亲最后一次对视。
手术很成功，但已经没有意义，母亲在术后第三天就撒手人寰。
听到这个消息，她没有丝毫惊讶，却久违地听到了心碎的声音，如同十五年前的那一夜。她终于体会到当时父亲的心情。
葬礼在那个山村里举行，现场没有花圈，只有各种折纸。
躺在棺椁中的母亲，多少有了些当年的风韵。
在葬礼上，她的情感几次试图冲破她所设下的限制。她没想到自己居然还会如此多愁善感，如同一个孩子。
葬礼过后，之前的青年找到她，递给她一张纸，是母亲的最后的信。

鹤:
对不起，妈妈没有想到这件事会伤你这么深，看到你那天如此激动，我的心十分痛苦。我几次想和你解释，但看到你那样子，我就知道没有机会和你说了，所以，我决定写信。
十五年前，我就已经得了绝症，活到今天已经是一个奇迹了，当年我离开是你父亲的主意，平静的生活让我忘记了他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没想到他会如此放不下，这是我的错。
当天看到你来了，我十分欣喜，没想到我的女儿已经这么大了，但你的到来是我更加愧疚了。
你知道为什么给你取名叫鹤吗？因为妈妈最擅长的就是折千纸鹤，而你，就是我折过最美丽的一个。
你出生的那天，我就在想，有了你，我大概再也不需要折千纸鹤了，因为你寄托了我全部的祝愿。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十五年前的约定，让你折千纸鹤只是希望你不要放弃希望，生活中还会有很多困难，你要像千纸鹤一样，承载着我全部的希望，飞到彼岸去。
抱歉，我可能有点语无伦次了。之前还有说不完的话，这是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这大概就是我受到的惩罚吧。
对了，我还有一份礼物要给你，现在应该在家中吧。
母亲

读完了信，她来不及伤感，马上循着记忆的指引找到了已经破败不堪的小屋，推开已经锈蚀的看不出形状的铁门，院子里摆放这许多罐子，满满的都是千纸鹤。
在此刻，她已经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如同十五年前一样。她静静地蹲下，仿佛被指引一样，一个一个的数了起来。
正好5480只千纸鹤，正好十五年零五天，这满地的千纸鹤如同原子钟般精确地记录着母亲日日夜夜的思念。
泪水静默地从她脸颊滑落，刻下一道道痕迹。
她从没有过，如此地希望眼前的只是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