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村庄

前些日子读报，报上说在过去10年里，中国共有大约90万个自然村从地球上消失。
突然一个踉跄，心里莫名地开始抽搐。
世界上存在过数不清楚的村庄，可是又有多少村庄会在历史上留下一点点的痕迹？甚至一些村庄都不会在地图上留下自己的姓名，更别说诞生伟大的神话，成为城市，成为胜地。大部分的村庄零散地点缀在大地上，或在田野边、或在山坳里、或在江河堤岸、也或在半山腰。斑驳的树荫，残破的泥墙，滴水的瓦片，泥泞的道路，敞开的木门，狂吠的土狗，这就是大部分村庄的写照。公鸡抢在太阳出来之前争先地啼鸣，村口的石磨盘静静地躺在那里，母亲站在田间地头操一口方言大声吆喝着玩疯的孩子回家吃饭，老人坐在村口热闹处拉着东家常、道着西家短……现在，这些村庄正在迅速地从我们视野中消失。
从小生长在乡下的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乡下人。小时候乡村的天空比现在更蓝更开阔，空气里是成熟的谷物的味道。天色渐暗，漫天都是归巢的鸟儿，田间地头的虫子开始鼓腹长吟。我手里提着一个水壶，混迹在皮肤黝黑、一身汗臭味的大人之间，听着他们说关于世间万物的“传说”，疲惫不堪的身子，留在他们敬若神明的土地里。
夏季是一年中百般辛苦的季节，早上五点已经来到了农田。背着一轮火辣辣的骄阳，挥舞着镰刀收割着小麦，汗水不时地流入眼睛如针扎般疼痛，然后用挂在肩头的毛巾擦拭。不小心会被锋利的镰刀割到手指，然后就会在手上留下难以擦去的刀口，这就是夏季留给他们的印记。傍晚结束劳作的时候，每家把收割好的小麦捆在小推车上，向远处的晒麦场走去。那里有村里仅有的几台打麦机。很多人家为了打麦子，一直等到晚上八九点钟。前半夜晒麦场的嘈杂声一直不停，直到这一天所有收割的小麦打完。一天的忙碌，回家只剩下即将脱臼的双臂。第二天早晨起床，两条胳膊抬不起来，以至于没办法穿衣服。接下来的日子就是抢收小麦，然后在雨季来之前把小麦晒干入仓。这是一年最辛苦也是最喜悦的一段时间。
接下来的时间，就开始了推水、种玉米。如果正好收完小麦，老天爷下一场雨，农民就会轻松很多。他们只需在田里的麦茬间用头刨出一个个小坑，把玉米种子种下就行了。可是要是那一年特别干旱，没有下雨，乡亲们就得从家里的蓄水池里推上水、种玉米。然后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这样的夏季，不记得什么时候起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有时候想起，作为孩童的我们是最高兴的。每到这个时候就不用上课了，老师会给我们放假，自己回家收麦子。而我们就会穿梭在一个又一个的麦堆里，弄得一身的麦刺，白天玩耍的时候不觉得怎样，晚上到家便哭着闹着痒，让母亲去刺，母亲总会边骂熊孩子，边把衣服上的刺一根根拔下来。孩子便又跑去找自己的伙伴，“密谋”明天的活动。
近些日子因为工作原因，来到一个山坳里的自然村。支书是一个腰里吊了一大串叮叮当当钥匙的汉子。支书说现在村里已经没有几个人了，年轻人都搬出去住，只剩下一些老人还在村里。随着这个皮肤黝黑的汉子，我们磕磕绊绊地走进村里，安静得只剩下我们几人的脚步声。两边的石墙中间突然出现一条窄窄的小路，坑坑洼洼的道路一直延伸到前面拐角处。小路两边是荒废的院落，院子里都已经长满了荒草，木门七零八落地挂在门楼上，阳光透过高大的树木透进院子，倒塌的房间默默不语。支书随手拿起一根树枝，说前面有条狗很凶猛。语音未落，便听见一只狗叫了起来，仿佛我们闯进了它的世界。
随着小路七拐八拐的，我们来到一片空旷地，打扫得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杂草生长。这片“广场”东边是一座年久失修的庙宇，只剩下半个身子的墙壁，院子和前面荒废的院落一样。有个老人坐在“广场”上，看见我们便走了过来。支书用方言说着我们的来意，老人热情地和我们寒暄了起来。突然有一种穿越回到过去的感觉，这才是原先我记忆的村庄，只不过现在少了生气。
这个村庄的年轻人都追随着时代的脚步，坐上汽车或者火车前往城市生存。即使找不到工作，他们宁愿坐在城市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打扑克，也不愿意回到祖祖辈辈生存的土地。就像几十年前，城里人逃离城市一样，现在是农民叛逃的时刻，他们背叛了土地。一排排房屋，现在只剩下荒芜、老人和小孩，村庄少了以往的热闹生气。
回去的时候，突然下起了小雨。脚上开始糊上了两片大泥巴，越来越走得艰难。好久没有走过这样泥泞的道路了。现在多数的村庄都铺着一条条的水泥路，不过三四米宽的路面，与土地之间没有任何缓冲的过渡。路的边缘就是杂草、泥土和生活垃圾。有时候总会黯然失神，一种莫名的想法出现在脑子里，这弯弯曲曲的道路不属于这里。它们就像是一条条毛细血管，是那个叫城市的地方的延伸，把散落在土地上的村庄连接成世界的躯干。
我们一行人走到大村落，路边到处是在土地里打滚的小孩，以及闲聊的老人。支书接了个电话，和我们道了个别，骑上摩托车一溜烟地驶走了。村边的水泥路上停着一辆已经破烂的农用三轮车。即便在农村，汽车、手机已经不是什么稀罕物件。记得小的时候，从镇上到县城一天只有两趟车，上午去，下午回。父亲说他们以前还骑自行车去40里以外的县城看电影。现在，一辆辆大卡车从村边的水泥路驶过，留下一串串尾气。带走了小麦、玉米，带走了村庄的安宁，也带走了年轻人，村庄的灵气也被带走了。
而无数的村庄面目也几近相似，只不过是农民居家过日子的地方。冬天太阳散射在田野上，村里的向阳处到处坐满了悠闲的农村人。有人会在年前收拾一下菜地，待开春种下瓜果。有人寒暄着今年的收成，说着冬季的干燥和来年的收成。有人忙着收拾自己的院落，怕来年的雨季再冲塌院墙。春去秋来，砍柴除草，绝大部分村庄没有传奇的故事，也没有迷人的景色。
世界变得太快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村庄里一天比一天安静，到处都空了。少了年轻人，少了活力，少了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