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代

■市一中高三（6）班 郭镇源

四十年前，“爹，我考上大学了。这回肯定光宗耀祖！”大儿子李能拖着行李箱与这句话一同飘向了远方——他去了城里。

三十年前，“爹，钢厂给员工在城里配了套房子，想来就跟俺说一声。”二儿子李刚携着妻儿也到了城里。

不久，三女儿李梅嫁给了城里的商贩。“爹，我走了。你照顾好自己。”

在乡下的旧院子里，李老三一个人冷清地过了十几年。夕阳下，他看着自家才抽绿的小麦，感觉心里突然破了个洞。

那天，李老三突然出现在研究所大门前，吼着要见儿子。李能披着白大褂，立马冲到了门前。他见到李能，板着脸，厉声说道：“天天搞什么瓶瓶罐罐的，不务正业。”

“爹，您不懂。”

“是，是，我不懂。我就懂祖上那几亩地得有人承。”李老三拽着李能的胳膊准备拖他走。李能不耐烦地甩开他，“我说多少次了，我不种！你那几亩地谁爱种谁种！”

李老三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他猛地转过身，没在城里多待片刻，气冲冲地回了乡下。

回到家，李老三越想越气，干脆就把三个孩子全部都叫回了乡下。晚上，他把三个孩子带到田间。一块冷涩的铁板像是贴在了李老三的脸上，他睁圆了眼，瞪着他们，啥也不说。三个人整整齐齐地排成一排，啥也不敢做，真成了仨孩子。

李老三指着身后的几亩地，“这是咱祖辈传下来的，必须得有人给我传下去。”

三个人依然无动于衷。李老三走到大儿子面前，“李能啊，你是老大，学历也最高，你怎么看？”

“爹，种地这行我真干不了。”

“是干不了，还是不想干啊？”

“爹，你知道吗？我打小起就梦想着成为一名科学家，一名真正干出点大事业的科学家。可几十年了，我才看见世界的一角，我不甘心，我不想放跑那场梦。”

李老三摇了摇头，又问道：“李刚，你呢？”

“爹，我和大哥不一样，俺是个粗人，没啥文化。跟钢厂师傅学了好几年，才终于活成个样子。俺不想离开钢厂。”

“谁让你不干了？你儿子不能来？你退休后不能来？”

“你说钢蛋啊，他成天染头烫发，穿得奇奇怪怪。他绝对不是种地的那块料，人家想搞自己的新艺术。至于退休……”李刚一时说不上话来。

“那也是城里条件好啊。”李梅补充道。

“梅儿啊，你们夫妇在城里开个小店，起早贪黑图个啥？哪有在乡下待着舒坦啊。”

“可总比种地活得有奔头啊。挣得也多，衡儿上学不得花钱？”

李老三彻底压不住心底迸出的那团怒火，“行！行！行啊！都有自己的事业，祖宗留下的事业就不叫事业了？”他咽了一口唾沫，“这儿原本是一片荒野，是祖宗在这儿扎了根、立了业。几百几千年了，茅草屋成了一个村，荒野里长出了庄稼，一代又一代的人才能活下来。而你们呢？一个个往外跑，一个个都忘了咱的命都是老祖宗给的啊！”

“可是时代变了啊。”李能小声反驳。

李老三再次走到李能跟前，抬起手，想一把拍下去，可又不忍心。“咱老祖宗传承的东西不能变！三个不孝子，今晚都给我在田埂上跪一晚。”声音在田间回荡着，世界都好像在震动。李老三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半夜，风吹着门吱啦啦响，时不时还会传来几声凄厉的鸟鸣。李老三辗转反侧睡不着觉，提着灯，回到了田里。

李老三蹲在田埂上，连着抽了好几根烟。他望着满眼发青的小麦，长叹一声。“是啊，时代变了。城里生活好了，农村就不用种庄稼了。”他又接连长叹了好几声，对三个孩子摆了摆手，说：“都起来吧，明天就回去，各干各的吧。”

不久，李能的儿子李铭宇开车到乡下，说是想把李老三接城里住几天。李老三本是不愿的，可毕竟是孙子的请求，也不愿推辞。

路上，他问起铭宇来：“铭宇啊，你也老大不小了，将来想干什么？”

“爷爷，我想和我爸一样搞科研。”

“不行！你爸那是不务正业。”

铭宇指了指窗外：“爷爷你看，人类从山洞到茅草屋再到高楼大厦，正是那一代代科研人员的传承。中国的发展，人们如今能拥有幸福时光，正是人民一代又一代的传承才造就的。”铭宇扭过头，冲着他笑了笑。 “这些传承孕育了无数可能，人们才能走向不同的天空，就像钢蛋能够追求他的新艺术一样。”

一栋栋高楼匆匆闪过李老三的眼前，“孙啊，我没文化，不懂什么大道理。我只知道啊，你爷爷的爷爷曾指着天上的星子对我说：‘先辈们都在天上看着我们，看我们是不是把从他们手中接过的土地好好地传承下去，同时他们也在远方默默地祝愿我们幸福。’”

“我明白您和父亲正在争执这些。”铭宇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光芒，“爷爷啊，您所见过的月亮，许多您知道或不知道的星辰，终有一天也会有人踏足，在它们之上会开出鲜花。而这正是我想去奉献的。梦想着远方的人类终于有一天会离开哺育他们的母亲，可他们并没有抛弃给予了他们血与肉的土地，因为心中的那片土地会永远传承下去。”

“爷爷，我想让你看点东西。”铭宇把车停在一条老街入口前。那像是一扇被尘封了的门，连接着新与旧，门中好像有什么声音在呼唤着李老三。他缓慢地踩在街道的石板上，周围的墙上生满了细细的青苔，沾在手上似乎嗅得到来自千百年前的一缕清香。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远处是遮蔽了天日的高楼，而现在他却好像置身于千百年前。鳞次栉比的四合院铺了一层轻柔的黄纱，在路两旁连成一曲古老的乐章；淡淡的光洒落在胡同里，时间在此停滞了，可这条古街并未坠入梦乡。居民坐在家门口，笑成了一轮弯月；来往的人结束了一天的繁忙，哼着小曲儿谈论着家里家外。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在李老三生活的村落，当夕阳把西山上的云烧红时，老人在路边闲坐，女人收衣，男人拎着锄头从田间回来。他们看见落日余晖时从不伤感，而是盼望着明天的朝阳更加动人。而如今日薄西山，等待着村落的只有寂静漆黑的夜。

李老三倚在墙边，眼角闪烁的泪珠在他脚边落成了一场雨。“心中的那片土地会传承下去，就像这老街一样。”李老三闭着眼仰面朝天，“我曾活过的土地也一定会活过来的吧。”

自打那以后，很少听李老三提起要谁继承土地的事了。

大概是几年后的事情了吧，那片穷乡僻野间突然冒出了一群外乡人。李老三在远处张望，发现里面有一人竟是李梅的儿子李衡。

李衡看见姥爷走来，急忙走上前；“姥爷，听说这儿准备建新农村，我就跟着学校考察队来了。”

“新农村是个啥？”

“新农村能让这块地种更多的庄稼，让村里挣更多的钱。我们调查过了，这儿土地肥力高，水土也不错，只是农民缺乏种植技术。不久，这里会有先进的设备技术，科技会让荒野里重新长出庄稼，失了活力的村子会被雨水浸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缠绕在李老三心头几年的结，终于在那一刻被解开了。

晚上，他躺在田地里，望着星星月亮。

“父辈想回乡村，子辈想去城里，孙辈想去月亮。”

“是啊，时代变了，土地该换代了。人老了，人也该换代了。”

月光下的金色麦浪，不停地翻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