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木存记之山楂里的萝卜味

■傅 敏

红土岭的红土早被村人淡忘了，这得怪那成片成片的山楂树：你春一树芽，夏一树花，秋天一树红汪汪，把红土岭盖得严严实实。红土岭就只剩下一个虚名，一个纯粹的地理标识，很多时候村人提及它，完全是成片成片的山楂树在那儿排立。

红土岭的山楂熟了。谁只轻声一说，消息迅速传开，推车挑担的挎篮的拿筐的集结成队，从村口奔来。嘴馋的孩童跑在前面，越接近山楂树，口水越是想从嘴角向外滴。大人们行走间划计着的是山楂的收成和价格，划计着山楂收回后能给他们的日子带来多少红火。平日寂静的山楂林，渐次热闹开来。那些丰盈饱满的鲜红鲜红的山楂，谁只在树下高声说一句话，打一个喷嚏，即会被惊落下来；孩子们用他们稚嫩的小肩膀扛两下树身，那山楂即刻下冰雹似的往下掉。人们争相拾捡。

外乡人不知从哪儿得到的信儿，驾车的骑车的从多个地方围过来，找当家的传递外面的市价行情，讨价还价，然后把山楂运出去。红土岭山楂的身价和名声不经意传开，且排在了当地果品类的前面，招人待见。一晃多少年过去，山楂成了村人生活里的指望。子女上学的学费、婚丧嫁娶的礼金、柴米油盐的开支，哪一样都与山楂关联着。村人也学会把持，轻易不把山楂出手，他们创办食品厂，把山楂做成罐头、果脯，日子过得酸甜酸甜。

有外乡人来购买山楂，在树下吃得肚子撑得慌时，竟冒出一句：这山楂里咋老觉得有萝卜味？

边上就有人反驳：你是山楂吃多了，坏了胃口，想让降价直接说，别鸡蛋里挑骨头，拿着不是当理说。

外乡人不吭声了。村里当家的像是偏袒外乡人：人家说这山楂里有萝卜味，没说错，说到根上了。大家愕然！

那一年已近年关，在山东兖州一带做官的李县令准备打点行李回乡探亲，有一件事让他束手——那一捆百余株的山楂苗咋个往回带？他一个县令，上头配备的坐骑是一头毛驴，仅驮他本人和随身行李已够吃力，再加上那百株山楂苗，驴肯定叫苦，人也不愿意。助理兼秘书帮他支招：另找一头毛驴，专驮山楂苗木，不过还得县令破费，开支沿途草料、租驴费用。县令盘算了一下开支，咬了咬牙放话给助理，去速办。还有一个问题：那山楂苗往回驮运，咋能保证不被风干，不被寒侵，确保顺顺当当从家乡的土地里长出来？这个问题不亚于租驴备草料。

多亏助理是兖州边上的平邑人，那地方盛产山楂。他踏走在年味已浓的兖州街道上。为租驴，也为山楂苗安全运送，这头问问店家，那头问问同乡，不到一天工夫全部办妥。李县令对属下的办事效率很是满意，特地批假给助理，回家与家人团圆。李县令也在次日从兖州起程，行走八百里，回太行山里的一处村落与家人团聚。

助理临别叮嘱：那百株山楂苗已按苗木运驮要求包裹严实，那些在根系周围围着的水分充足的萝卜条块，足能保证苗木安然到家。

李县令从兖州出发，骑着一头毛驴，牵着一头毛驴，踏归乡土。寒风凛冽的行走间，夜宿客栈的睡前起后，李县令如呵护宝贝般一有空闲就瞧一眼、摸一把，生怕宝贝被人拿走。其间，还一直在思考：民间群众的智慧真不可小视，他们咋就想出用萝卜条块来为苗木保温保湿，减少苗木死亡风险？智慧源于勤劳和积累啊！

回乡走在街头，李县令出于礼节，特意徒步慢走，每与乡邻遇见，热情施礼，相互招呼，问候新年。有多嘴的，看着驴驮着两个大布袋，就憋不住问：“你这是在外面发财了，驮了两布袋银子回来？”李县令应着：“比银子值钱，是摇钱树！”

有人早把信儿送到村上当家的耳朵边，当家的也纳闷，以他对李县令的了解，别说是李县令，就是当了李州官李宰相，他也不会把银子往家里驮。那布袋里到底装着啥？大年初一，李县令来给当家的拜年，当家的不好意思问，李县令主动开口，把山楂苗木咋个栽、栽到啥土壤里，交待得一清二楚，把当家的给乐得只顾点头称好：哪用多考虑，红土岭就最适合。

当家的咂摸了一下：那山楂苗和运费，让乡亲们凑一凑还给你。李县令忙拒绝：千万别，我眼下的条件比乡亲们强，这点忙我还有能力帮。当家的没再言语，他说他和乡亲们都在心里记着。

春暖时，山楂苗木栽上了红土岭，村人们像养孩子那样培养着山楂苗。三五年的光阴，山楂树开花挂果，红遍山野。

红土岭，成了村人常挂在嘴边的一个造句。谁家生活艰难了，就把眼望向红土岭，等红土岭山楂熟了卖山楂做补贴；谁家娶亲嫁女手头紧时就常说，等卖了红土岭的山楂就好办了。山楂，成了村人的一份指望。

周边村的农户人家，眼光被红土岭的山楂染红了。他们亲戚投亲戚、熟人投熟人，说是来串门走亲戚，实际是来红土岭学种苗学管理，临走厚着脸要回几棵山楂树苗，栽到自家庭院或田岸，开花结果，酸甜的味道窜进了他们的日子。有人进城卖山楂，买家问是谁家的山楂？卖家说顺了口：红土岭家。心不慌，脸不红。他不说“红土岭家”，山楂卖不出去，也卖不出好价钱。实际从根上说，人家说的也没多大错，这一带谁家的山楂不是从红土岭移植来的。

红土岭的山楂熟了。孩童们在树下拾捡着熟透落地的山楂，大口嚼时，大人们会在一旁问： 好吃不？

好吃！

啥味？

酸甜。

再品品？

有萝卜味！

这才是红土岭的山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