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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亮

作者:郭鸿宇

月亮越来越亮了,石头最喜欢坐在村东头的老井旁吹风看月亮了。

月亮是看不尽的,天上一个水里一个,天上的那个他自然是摸不到的,可井里的那个分明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尤其是在这样晴朗的夜晚,微风轻拂,没有什么是比看月亮更加美好的事情了。

当村里的灯一盏盏亮起来的时候,石头就背上书包提起木桶跑到村东头那颗上了年纪的老槐树下借着天光写作业,待到村里的灯光又一盏一盏暗下去,月亮成为唯一的光亮时,他才起身拍拍衣服上的尘土,走到不远处的老井旁,坐上井沿,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罢了再看看水里的那个。一直到脖子有些酸痛时,他才慢悠悠地将木桶系上绳子放入井中,舀上一大桶水后小心翼翼地提上来。

回家的路上他也是不曾感到孤单的,他知道不管他走到哪儿,月亮都跟着他。井村有多老了,恐怕没人知道,但石家从井村建立之初就住在这里了,那个时候井村水电不通,每天晚上就用烛火来照明,取水则全靠村东头那口老井。

说到老井,村东头的老井恐怕是全村唯一一口也是最老的一口井了,其实在此之前村里本来还有南北西各一口井的,只是后来村里通了水电,仍然坚持去老井提水的人就越来越少了,另外三口井更是无人问津,后来被改造成了三座垃圾堆。也只有村东头资历最老的井还顽强地矗立着,也只有石家的石老头还日复一日地挑水回家了。

说起石老头,就不得不提起石家的历史了,石家世世代代住在井村,石家也是看着井村由一个破落小村儿长成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的。石家的木活儿方圆几里无人不啧啧称奇,即使是在荒年,木材最匮乏的时候,石家也能用最坏的木头建成最好的房子,这是有目共睹的。就和无数个石老头一样,石老头是个木匠,村里的大大小小木器活儿,总得叫上他人家才肯放心,村里有谁不知道石家,那大概是顶顶稀奇的事儿了。

那日村里突然来了一群外地人,他们车盘旋在进山的唯一条公路上,他们从车上下来,他们扛着摄像机四处咔嚓,他们挥舞着卷尺到处比划,他们拿笔在本子上涂涂画画,他们操着一口外地方言叽叽喳喳。没人知道他们是谁,他们从哪儿来,他们要干什么。只知道自那天以后,来井村的外地人突然多了起来,往常寂静的村子也被此起彼伏的汽车喇叭声所充斥着。

石头在上学放学的路上经常能听见村民们口中蹦出的“修路”“拆迁”等词语,听的多了他便凑上去问,每当这时,村民们却全都闭口不谈了,石老头更是铁青着脸大声呵斥他大人的事儿小孩儿别管。可石头终究还是知道了,外地人要把村子拆掉建楼房啦!他们说这的空气和城里的就是不一样。他们说这的食物没有污染。他们说这里的环境多么优美。他们还说这里在三年之内将建起一栋栋摩天大厦,他们要把整个村子都买下来,他们要让我们搬家。

石老头说,我们不搬家。我们当然不会搬家,村民们议论纷纷后得出了统一的结论,毕竟谁又愿意离开这个自己世世代代生活的土地呢?落地生根的道理谁都懂,集体搬家,就好像有人强迫你离开自己生存多年的土壤一样不自在,更何况搬到哪儿去?恐怕没人能轻易适应新的生活环境,孩子在哪儿上学,以及村民的工作都成问题。外地人在村里到处贴满了宣传拆迁的告示,他们大概没想到的是,村民们大多不识字,那是要白纸黑字的告示对于他们来说毫无意义,可外地人仍乐此不疲。似乎是自发的,井村像一块同级相对的磁铁,本能的排斥来自外界的力量。石老头带着全村村民一张张的撕掉那些碍眼的告示,进进村的汽车也被一辆辆的拦下,时间渐久,来村子里的人果真变少了。石老头最喜欢在天色将尽未尽之时搬了凳子坐到村东头那棵老槐树下,支张桌子,沏杯茶吹吹风。

石老头是木匠,可他从不砍那些有用的树,每次他去山上砍树的时候都要种下新的种子,村子里没人比他更懂得树的灵魂了,村子一旦拆迁,不光是这些树没有活路,单单是这没有树的村子也不会长久,这些道理他比谁都清楚。天气渐渐热起来了,知了的声音混杂着蛙声充当着整个村子的背景音乐,石头放了学也不着急回家,就坐在老井边上看书写字。村长急匆匆跑过来的时候石老头正在一旁的老槐树下喝茶,只见村长慌忙从破旧的灰色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被揉得皱巴巴的白纸,小心翼翼地在桌子上铺平展开。村长说,这次他们要来真的了。石头睁大眼睛巴望着村长和爷爷的谈话,只见村长一会儿用手指指桌上的那张盖了好多红印的纸,一会儿指指旁边枯黄的老槐树,再一会儿又对着石头这个方向议论纷纷。

最后,石老头一把扯过那张纸给撕了个稀巴烂,一阵风吹过后碎纸片随即消失在空中,就好像一切从未发生。可他们终究是来真的了。那群外地人西装革履,锃亮的皮鞋在正午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他们从高档轿车上下来,他们的脚踏在石村的每一寸土地上,他们像当初挥舞着相机和卷尺一样挥舞着合同和一捆捆崭新的红色钞票,他们说,签了合同,这钱就是你们的。为首的外地人挺着微微发福的肚子,戴一顶藏青色的遮阳帽站在村长家门口,村长将妻子和儿子护在身后,站在青帽子面前,门口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卖豆腐的张大婶儿、裁缝李大娘、村里最黑的小黑、最有钱的王地主、木匠石老头和他的孙子石头……

青帽子环顾四周,清了清嗓子,缓缓说道。“各位父老乡亲,今天我给你们带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只要你们签了我手里的这份合同,做好搬迁的最后交接手续,我们将在城市里为你们每个人提供一套全新的房子。”“到时候新房子是你们的,这钱,也是你们的。”没有人回应,没有人移动半步,甚至没有人发出声音,死一般的寂静弥漫在村庄上空。青帽子从西装口袋里掏出纸来擦擦汗,随手揉成一团扔到地上,咽了咽口水,顿了顿,接着说。“你们想想,多么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随便签个名字,就能搬到大城市的新房子里去,还能拿到一大笔钱,想想就觉得太划算了。”“别说是我不给你们机会,今天啊,这合同人人有份,房子也是每户一套,设施齐全,可比你们这里好太多了。”“还有啊,你们都可以拿到城市户口,你们的孩子也可以到大城市读书,享受最高等的教育,这可是比呆在这个小地方好太多了哦。”议论声渐起,盖过了蝉鸣蛙叫,声音由小变大,渐渐汇聚成一团乌云笼罩在村子的上空,似乎有人动摇了。“我签!”村西头的王地主和他的儿子小地主推开人群挤了进来,在众人灼热目光的注视下拿起笔龙飞凤舞画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从青帽子手中接过一匝百元大钞,大摇大摆地牵着小地主的手从人群自发让开的空隙中走了出去。

整整一百张百元大钞!石头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钱,村民们也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事。良久,终于有人反应过来,似乎签了合同真的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儿,小黑、张大婶儿、李大娘……

越来越多的人陆续签了合同,这场玩笑般的仪式整整持续了一个下午,断断续续有人拿起笔在那份合同上画上自己的名字不识字的就画上几个象征性的符号,青帽子离开的时候全村约莫已经有一半的人签了合同,青帽子上车的时候不忘大声吆喝一句,明天再来!村子里掀起了一股搬家的热潮,常常有大货车满载家具和行李驶出通往城外的唯一一条公路,村子里的路也在扩建,青帽子说以后这里是要建起一座火车站的。

火车站是什么东西?村民们可是从未想过的,他们从没听过火车的轰隆声,也从没出过这个村子,更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的,只知道有了那个东西,他们就可以去到更大的地方了,尽管他们并不知道更大的地方在哪里。村里的人越来越少,几乎每过几天就有人离开,不过与以往不同的是,他们带上了能带上的一切东西,他们要在晃晃悠悠的大货车后座上颠簸上十天半个月,去到一个离这个村子大约五百公里远的地方,然后在那里生活,他们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石头发现不知从何时起,班上的同学变得越来越少了,隔三差五就会有人突然不来上学了,听说他们也要去大城市读书了,外地人神通广大地替他们解决了一切后顾之忧,他们有什么理由拒绝呢?不过石头却有点儿不开心了,因为外地人好像在一夜之间就凭空变走了和他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他只剩下两个月亮陪着他了,而且即使是两个月亮,那还得必须是在晴天的时候才有,要是一下起雨来,他连一个月亮都看不见,那他就真的一无所有了。村里的田渐渐荒废了,因为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耕作的人。留下来的大多是些腿脚不便的老人,而正值中年的村长和老当益壮的石老头却是不在其中的,他们属于坚定的不搬家阵营,尽管这个自发组成的阵营人数越来越少。约莫是在第一场雪将至未至的时候,村长家的房子被烧了,火烧起来的时候没有人在家,村长带着儿子去省城办事了,本来就是简易的木板房,再加上这一烧,虽然火起的时候人不在房子里,但房子是终究不能住了。关于这场火灾,石头从村民们嘴里听到很多议论,有人说是路过的人无意间将烟头扔到了房子顶上,还有人说是哪家小孩子玩儿火的时候不小心烧着了房子,而更多人嘴中谈论的则是外地人,据说有人亲眼看见外地人在深夜里从轿车上下来,鬼鬼祟祟地跑到村长房前叽叽咕咕着什么,这起火灾究竟是怎么发生的,谁也说不清楚,不过,这些也都是后话了,村长现在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找到一个新房子。

“签吧!”青帽子拿着合同走到村长跟前,“这村子这么破,迟早有一天会发生个什么天灾人祸的也说不定,还是早点签合同拿了钱搬走最好啊。”村长低着头没说一句话,严肃的脸上看不清表情,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村长敲开石老头家门时,石老头正好出去砍树了,提前放了寒假整日在家无所事事的石头给村长开了门,村长环顾四周,看见石老头不在,也没有做过多的停留,就离开了,蹒跚的背影消失在远处的地平线上。石老头空着手回到家的时候才知道村长家被烧了,而村长在哪里?他问石头,石头指着村西头那条唯一的公路,说,他确实是朝那个方向走远了。村长走了?什么时候走的?去哪儿啦?没人知道,石老头整日唉声叹气,石头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仍旧眨着迷蒙的大眼睛,只是觉得在迷迷蒙蒙中就失去了很多东西。青帽子们又来井村了,他们带来了十几车建房子用的材料,他们就停在原来村长房子的位置,在村的东头,刚好将那口老井与那棵老槐树团团围住。外地人清算者手中的合同,只剩下石老头还没有签了,他们拿着合同站在石老头家门口等十老头出门的时候让他签,可是老头压根没理会外地人手中的钱,甩下一句“你们别指望啦,老子就是死也要死在这里”后,挥舞着砍树用的锯子旁若无人地向山上去了。

雪还没有化,初冬的树林带着点儿寒意,石老头的脚踩在将化未化的冰渣上发出“吱呀”的声音,随即是一阵厚重的棉靴发出的沉闷咚咚声,石老头知道他们也跟来了,却懒得回头,因为他知道只要自己一直待在石村不走,外地人就拿他没办法。石头在家等了一整天,一直等到太阳落山他都没有等到石老头回来。村子里现在几乎就剩下石家一户了,一到晚上村里就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寂静像一张没有缝隙的大网,将整个村子包围。幸好今天是个大晴天,月亮出来的格外的早,石头这才得已借助月光出门寻找石老头。明月高悬,石头不知不觉间又跑到了村东头的老槐树下,可现在那里已经被一排排巨大的四轮怪物所霸占,空气里弥漫着汽油的腥味,很是不好闻。石头踩着车的后背爬上了那颗老槐树,他之前也爬上去过几次,不过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累,他喘着粗气,擦擦手心沁出的薄汗,顺势从树上跳到车上,终于看见了那口井里的月亮,他终究没有失去它。他凝视着月亮,似乎要透过月亮看见那月亮之外的东西,不知道过了多久,月亮突然暗了下去,就像是被人浇了一盆黑色墨水一样,再抬头看天上,浓厚的乌云已然将月亮吞噬。月亮就这样不见了。

雨就是在这个时候砸下来的,先是一滴水落到石头抬起的脸上,然后是眼睛、鼻子、嘴巴。豆大的雨滴渐次落下,天空炸开一道惊雷,又像是谁在低低怒吼,那吼声也慢慢响亮起来了,石头纵是再不怕雨也得回家去避一避了。他小心地挪动着脚步,缓缓爬下车厢,却在跳到地面上时不小心踩到一个小泥水坑,溅起的黄泥喷了他一腿。他却仿佛没有感觉似的。他怔怔地回过头去,正好看见身后那棵老槐树轰然倒地,扬起的尘土遮住了他的眼睛,就像是目击一位身经百战的老战士猝然长逝。一道又一道闪电劈下,轰轰烈烈,闪电就像一个全副武装的外来侵入者,围住了他的老井,赶走了他的伙伴,抢走了他的月亮,还杀死了老槐树。大雨磅礴,村子里灰蒙蒙的,石头淋在雨里,不敢也没有力气跑快,只能一路小跑。他跑过一座座低矮而贫瘠的房屋,途径一辆辆满载的大货车,跑过田野,跑过麦地,跑过水洼,他从村东头跑到村西头,跑过石村上上下下空着的几百户人家。

他真的有点累了,他觉得这是他走过的有史以来最长的一条回家路,而且路上没有光,更没有灯,也没有月亮,一个也没有。在他感到意识逐渐模糊的时候,眼前突然出现一束若有若无的光,尽管是那么微弱,他却能清晰地分辨出来,光越来越近了,他闭上眼睛,满足的笑了。石头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半晚了,他头痛欲裂,却是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在他昏倒之前发生的事情了。爷爷,就是爷爷,他想起来了,提灯的那个人就是爷爷没错了,他睁开眼第一个看见的也是爷爷,爷爷端着缺个口的白瓷碗在红蜡烛发出的幽暗灯光下喂他喝药。爷爷轻轻抚摸他的头,并用有慈祥的声音告诉他外地人已经走了,并且不会再回来了。是的,永远不会再回来了。这一切荒唐的就像一场闹剧,石头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听着坐在一旁的爷爷断断续续地讲着。“村长啊,他去了一趟省城,带上了那份合同和一些关于石村的族谱。”“省里面的人很感兴趣,说村里面的那口老井是啥历史文物,省还说咱们村儿不拆了,不拆啦!要把我们这里弄成啥文化遗产保护区。”“我就知道,可不是嘛!我就说我们石村是不会搬家的,那些都在村口的车也都连夜开回去了。”太阳渐渐的沉下去了,月亮却迟迟没有升上来,在这个没有星星的夜晚,石家的电灯却突兀地亮着,放眼望去,整座村子你只有石家点着灯。

“这就是我们的月亮了。”石老头抬头指指头上的电灯,挤出一个温柔的笑,“不管发生什么,月亮都在这里,石村就像这月亮,月亮是不会变的。”一声缓慢而沉重的汽车鸣笛声响起,由远及近,石头下了床站在窗口远望,石老头走上前去,牵起石头的手向门外去了。推开门,石头眨着好奇的眼睛仔细分辨着此刻出现在眼前的人:张大婶、小黑、李大娘、王地主、小地主……村里之前搬出去的人又陆陆续续地回来了。他们坐在满载货物的货车上,行李紧随其后,石村就像一台被抽走石油的发动机,在经历过微小的变动之后,又被重新注入能量。

雨渐渐停了,石村的灯又陆陆续续亮起来了,在这个漆黑又明亮的夜晚,石老头和石头站在村东头那座老井旁,放眼望去,无数个月亮挂在石村的天上。月亮还是那个月亮,石头抬头看看天上,月亮越来越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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