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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珍翠

钱珍翠是我的舅妈。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上初中的寒假,我去外婆家。

她的名字是母亲告诉我的。“钱财、珍宝、珠翠,取这名的人是想钱想疯了吧。”我心想着便忍不住大笑起来,直到母亲凌厉的眼神斜着飞过来才噤了声。

外婆家在高山上,经过乘车、轮渡、乘车,再六七里山路的跋涉,差不多耗费一天的时间才能到达。又陡又长的乡间小路,抬头望似通向湛蓝的天际,再走一段,小路又淹没在丛林的转角。四面全是山,望不到边际的山林。山林里偶尔映着一两户土墙青瓦的农舍,传来几声鸡鸣狗吠。更多的是清脆的鸟鸣声,还有人经过时树丛里鸟雀惊起的声音,山鼠窜入灌木丛的声音。脚下的路有石子阶,也有裸露着的黄土地。这是晴天的景致,团团白云是触手可及的棉花糖。若遇着雨天,则满脚泥泞,还得担心摔个狗啃泥。

路上,我问母亲怎么突然就多了一个舅妈。母亲说钱珍翠是贵州人,来云城打工,要两万六千元的彩礼才嫁与舅舅。这钱,还是母亲出的。舅舅小名“光老”,当真就是光棍老头一个。

舅舅虽然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却未见有半分积蓄。而在外婆的村子里,舅舅这个年纪的男子大抵皆是如此。

傍晚时分我们到了外婆家,嵌在土墙里的玻璃窗上贴着大红的喜字,给这栋老旧的房屋增添了些许喜气。我的小舅妈―――钱珍翠正在门前赶鸡鸭入舍。见到我们,她叫母亲一句“大姐”,便浅笑着站在母亲面前。我暗自打量她,矮小的个子,不超过一米五五。脸小嘴大,一笑就要咧到耳根子。我听两人用不甚标准的普通话交谈着,我们这带的人都讲汀洲话,钱珍翠不会汀洲话,亦不会云和话。母亲让我喊舅妈,我不理她,只低头喝茶。

吃过晚饭,母亲宿在大表姐的房间,我钻进了外婆的被铺。

“外婆,小舅妈不好看,嘴大。”

“嘴大好,吃四方。”

我无言以对。一边望着月光透过窗格柔柔地照进来,一边想着母亲所说,邻近村庄的姑娘都往乡里城里跑,没有一个姑娘愿意嫁进来了。这个深山处的村子,除了春日晒些笋干,冬日晒些茶籽打油换钱,其它可以变钱的法子就没有了。而这还得看年份,乡下素有大小年之分,大年的收成还能略换些钱,小年则廖廖无几。

我正想着,只听邻间传来“吱呀”一声门响,是钱珍翠房间发出的。静卧着的外婆腾一下坐起来,摸到枕头底下的手电筒,就出去了。我听屋外外婆顾自说着:“夜路,你刚来走不惯,我给你照着好。”也不知道钱珍翠听不听得懂。农村的茅房都在屋外,外婆家的在房屋右侧的菜地边上。我不禁想着钱珍翠能嫁到外婆家,也算是幸运的。即使换做我,外婆也不再陪着起夜。

母亲第二日就回了县城。我整天无聊,便经常打量钱珍翠。看她把旧毛衣拆了,放锅里煮一煮,晾干晾直,又把焕然一新的毛线缠在倒过来的板凳脚上,再绕成团。她一个下午便可勾出一只新生娃娃的毛线鞋来。钱珍翠攒了许多的毛线鞋子、衣服,准备卖给那些准妈妈。又买鸡鸭来饲养,生蛋换钱。我心想着果然是人如其名的“爱钱财”,外婆却欢喜地逢人就说这外来的儿媳妇会当家。

一日,我说要学勾鞋子,她便认真教起我来。起头,勾边,打底,平针,上下针……三日后,一只小巧精美的娃娃鞋勾成。她直夸我:“二小姐果然好手艺,你舅舅还说你是男儿性子,做不得这些呢。”她无心说着,却不知我最讨厌人家叫我二小姐。只怪那算命先生非要这么教我母亲,说这两年必得叫我二小姐才能“过关”。年初时,村里人请先生做“流年”,一本红册子,写尽一生运程。先生只与男人做流年,一日却说我是女儿身,男儿命,非得替我做了一卦,又交待母亲许多事项。再则从未做过女工,今虽被赞着,心下反倒无所适从,一恼一羞便把鞋子扔到了她的绣筐里。

过得一会儿,我又顾自搬出寒假作业来写。钱珍翠仍不知如何得罪了我,只小心地挨过来。我不解气,把书本一合说:“你又看不懂。”她就默默地坐那继续她的毛线活了,我几次抬头看她,她专注得似乎完全不知晓。

每日晚饭,一盘炒青菜,一碟咸萝卜干。钱珍翠照例煎一碟鸡蛋放我面前,有时也做成蛋花汤。这份鸡蛋成了我的“独食”,她的筷子从不伸到鸡蛋碟子里来。母亲曾说,最初见她时,在玩具厂满是糠灰的车间里,她捧着一只铝饭盒,白米饭上撒着一层只拌了盐的辣椒。

又一日,我悄悄招呼钱珍翠,问她想不想制咸鸡蛋。我知道她抽屉里还收着十几只鸡蛋,因我来了每日或煎或炒或煮汤给我下饭。见她满脸疑惑,我便急了:“笨蛋,不是放进楼背的卤水缸里,我刚从书上看了新方法,你只管去拿鸡蛋来。”她磨蹭着去拿鸡蛋,我去舅舅柜上取了老白干。叫钱珍翠把鸡蛋洗净放白酒里泡,再放到粗盐滚了后,用塑料袋子密封起来。见她脸上担忧着欲言又止,我便说:“这是科学方法,你不懂的,少烦。”

几日后,那些鸡蛋全坏了。我虽顽皮,心里却也害怕因此受罚,却未曾想钱珍翠竟像因为我无鸡蛋吃而亏欠了我一般,亲手杀了一只鸡给我补营养。那杀鸡的表情,我在寒假里想了许久,最后用壮士断腕来形容。

寒假快结束的时候,我回到县城。城里不缺鸡鸭鱼肉,还有同学玩伴。很快,我就把钱珍翠忘记在高山上的村子里。

这一年我十五岁,钱珍翠十七岁。

两年后的一天,母亲说钱珍翠生了一个儿子,在乡下医院生的。最早是在家里待产,孩子胎位不正,才送到了乡里,最后不知马婆婆用了什么办法,孩子是产下来了,可抱回家才一个星期,现在又要送到县城医院来。

我去看钱珍翠的儿子,他蜷着身子侧躺在保温箱里,身上一块块青色的胎斑还未消去。可是几天后,母亲说钱珍翠的儿子没了。

高山上的村子越来越冷清。大部分的村民都迁到了城里,男的做粗工,或工地上拎水泥桶,或在锯板厂搬木头。也有一些在玩具厂里学到手艺的,便能当个师傅,工资也比一般的木工略高一些。女的在玩具厂做些包装、验收的细活,两夫妻出一个工的收入也有三十元左右,除去吃食零用,还略有结余。

母亲接了外婆与我们同住,我便不再回山上过寒暑假。钱珍翠还住在山上,是要等孩子生了才可到县城打工的,孩子是“拴娘绳”。老实的乡下人盘算着,即使女人狠心跑了,还能留下个后代。

我印象中,钱珍翠嫁给舅舅后只来过县城一次。周末放学回家,见她在我家客厅里坐着。我草草与她打过招呼,就去后厨缠母亲要一件白色毛衣。女同学新穿了一件大翻领毛衣,是她母亲所织。谁料母亲竟以工作忙为由一口拒绝,我气得饭也不吃躲进了自己房间。第二日一早就回到寄宿的学校。待一周后我气消回家,床头上摆着两件一模一样的白色翻领毛衣。我一把抱住随我进门的母亲:“唉呀,我就知道你最好了。”“我才没这闲功夫,这是你小舅妈连夜织的,她来城里看病……”母亲仍絮絮叨叨地说着。

几年后,钱珍翠生了一个女儿,叫丽丽。我再见到她时,我的小表妹已经五岁了,像极了钱珍翠,脸小嘴大。我说小表妹应该叫翠翠或小翠,钱珍翠只望着我笑,笑起来额上有一道道深深浅浅的皱纹,面颊上有两陀高原红,干裂的唇,一笑咧到了耳根。

这一年,我二十七岁,她二十九岁。

再一次见钱珍翠是在外婆的葬礼上。她哭得格外伤心,哭声悲怆。每听到她哭,我才止了的眼泪又忍不住涌出来。晚上守夜的时候她告诉我,她从小失了父亲,又嫁与我那大她十七岁的老舅。她亦无怨,只觉一切是命。这许多年,她的兄嫂只来探过一次,提着挂面、鸡蛋贺丽丽满月。吃罢一顿中饭,问外婆开口“借”两千块钱。她和外婆都知这钱有借无还,但外婆还是给了一千元。

她是在许多年后才知道这事,当时兄嫂只说为她寻了人家,吃饱穿暖,还可得一笔丰厚的钱物带回贵州给老母亲。她不知舅舅大了她十七岁,亦不知这个偏远的山村,富裕程度并不比贵州好多少,当然更不知她的老母亲最终只得了两千元。

她心中有气,可过了段时间,仍给兄嫂家的侄儿捎去了自己织的好几套衣服鞋袜。那晚钱珍翠一直用汀洲话说了许多,她现在的汀洲话说得比普通话还要好。

她说对不起外婆,没有给外婆生个孙子。说着说着,她苍白无神的脸上又爬满了泪水。

看着啜泣的钱珍翠,我想起了这两天来帮忙的那些女人。

这些年,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只剩下老人和三三两两的鸡鸭,渐渐地,老人更老,鸡鸭也没有了。但是农村人总是要落叶归根的,外婆虽在城里去世,但后事全回到村庄料理。这几日还着实是亏了那些回村帮衬的“贵州人”。她们中间,讲普通话的,是新买来的媳妇,其中一个纤细的女子,皮肤比她们略白暂一些。我不禁多看了她两眼,她的肩上负了两条背带,背后的布包里是一个安静睡觉的娃娃。她每每需要弯下腰时,都会略提一提肩带,再扭头看一看娃。

“她呀,四川的。嗳,半年多前逃跑过,可在山里转了两天也没转出去,被找回来后男人也没揍她,只把她关在屋里,后来就怀了孩子。”钱珍翠说。

钱珍翠又说,自己从没有想过要逃跑,即使没有生下丽丽。“村尾的丽珍,与我是同乡,一起来云和做工。一前一后嫁进了村子。隔了两个多月,两人才见上面。丽珍在逃跑之前曾问我,想不想逃出去,还告诉我有了计划。因为我们两个天天一起,她男人后来一直追问我,她有可能跑哪里去?她一跑,你舅舅一家就把我看得紧紧的,即使晚上起来去茅房,你外婆也拿着手电在外面等着。”

“唉……”钱珍翠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再说了,能跑到哪去了?贵州是回不去了,回去了也不知道做什么?即使再跑到另一个地方,又能如何呢,最终不过是嫁人生子。”

我不禁想起初见钱珍翠时,她眼里满是怯生生的。

去年清明节前,我和母亲还有舅妈们一起回到高山。熟悉的老屋,灰暗的鸡舍,还是初次见到钱珍翠时的样子,只是不见了钱珍翠“咕、咕咕咕……”唤鸡鸭入舍的身影。墙角边,几簇狗尾巴草疯长,在略显寒凉的晚风中飘摇不定。土墙上又多了一些大大小小的裂缝,一眼看去,整个房屋都连同着野草在风中摇动。

舅舅坐在烧火凳上抽烟,厨房里弥漫着一股劣质烟草的气味。十二岁的丽丽坐在灶膛前,一下一下往里添着柴火,许是有柴有些湿的缘故,一股浓烟从灶膛口窜出来,呛得我不断流眼泪。

坐了片刻,我和母亲、舅妈们便进另一间探望钱珍翠。屋里很暗,一双短小的布鞋整齐摆在床脚边,看不真切床上躺着的人。母亲与舅妈们一直在宽慰钱珍翠,却听不到她的回应。我往后退了两步,差点踩到了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的丽丽,她瞥了我一眼。此时,床上似乎有了一点响动。

最后一次细细打量钱珍翠,是她的遗照。干瘦的小脸,一双深陷的眼睛,双颊高高突起,一张嘴,咧到了耳根。她去世了,因为子宫癌。

这一年,我三十四岁,她三十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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