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车厢内很安静。

乘客们，有的低头玩手机，有的闭着眼睛假寐，有的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寂静的车厢内，飘荡着萨克斯名曲《回家》的音乐声，悠扬而略带悲伤，像在倾诉，又像在啜泣。

回过头，看着坐在一旁的母亲和女儿，因着旅途劳累，两人都已入睡，但十指紧扣，紧紧相握。女儿今年17岁了，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她就从一个蹒跚学步的黄毛小丫头长成了亭亭玉立的青春美少女。女儿的手白皙粉嫩，指尖细长圆润，透着青春与活力。母亲的手又干又瘦，可以清晰地看见手背上凸起的一条条青筋，苍老与疲态写在母亲的脸上。不得不承认，岁月真是个神偷，悄无声息地偷走了母亲的韶光与年华。

回家，回家……

萨克斯音乐如泣如诉，有如一双无形的手，轻轻触碰着我内心最柔软的地方。悠缓的音乐声中，前尘往事，慢慢地从记忆深处复苏。

一样的回家之路，一样的三人行，只是故事的主人公换成了父亲、母亲和我。

17岁的我，趴在窗口，想着又能看见慈祥的外婆、疼爱我的大姨，心里满是欢喜。那一天的云很淡，风很轻，阳光温热，岁月静好。一个转身，正遇上父母慈爱的眼神。那一刻，夕阳透过车窗撒在父母的身上，宛如为他们披上了一件金色的外衣……那样的午后，那样的阳光，那样的眼神，后来曾无数次地出现在我的梦里。我以为，我的父母亲会永远陪伴在我身边，永远做我的大树与依靠。

没人告诉我，永远有多远？

似乎，只是一个转身。在一个秋叶飘零的季节，父亲什么话也没留，匆匆地去了另外一个世界。我自欺欺人地认为父亲不过是去做了一次旅行，会在一个黄昏或者一个黎明，带着一丝倦意，背着行囊出现在家门口，就像从前他每次出差归来一样。回家，回家……无数次地呼唤父亲回家，但我的父亲却只能出现在梦里了。

……

一样的回家之路，一样的三个人，却不再是当年的我和你！

很想问一声女儿：许多年后，你是否也能记住今天？记住这个有外婆与母亲陪伴的回家之路？

伴随着《回家》的音乐声，汽车终于到站了。

旅客出口处三三两两站着几个接站的人。一会儿的功夫，乘客们四下散去，只剩下我们娘仨。掏出手机正准备给表弟打电话，却见一个身材削瘦单薄，穿着笔挺职业西服的中年男子冲着我们上下打量，在迟疑片刻后，他快步走上来，冲着母亲叫了一声“姨妈”。声音很熟悉，母亲刚楞了一会儿，就听那男人说“我是阿健啊！”原来，这就是我的表弟阿健！

20多年不见，我实在无法将眼前的男人与记忆中的阿健对上号。

记忆中的阿健，还是一名小学生，穿着白衬衫蓝裤子，戴着红领巾，胖乎乎肉墩墩的，像一个喜庆的大福娃，属于人见人爱型的小男陔。眼前的阿健，西装革履，皮鞋锃亮。不知是早上匆忙没时间刮胡子，还是胡子长势过于凶猛，下巴上青青的全是胡子茬，脸上写满了中年男子特有的疲惫。

面对着完全陌生的阿健，脑子里瞬间迸出一首时下最火的歌———“时间都去哪儿了？还没好好感受年轻，我们就老了……”

时间，在改变我们彼此容颜的同时也让家乡发生了巨变！

老家乍浦，自古就有“江浙门户”、“海口重镇”之称，自清代起，就是浙北地区对外经济文化交往的重要门户。记忆中的小镇，面积不大，人口不多，房子多是灰头土脸的低矮平房，贯穿小镇的是宽窄不一的青石板路。小镇靠近海边，风特别大，一年四季，空气中总是弥漫着海水咸腥的味道。如今的小镇，高楼大厦，鳞次栉比，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占地258亩的汤山公园、海滨浴场、九龙山风景区内风景如画，游人如织。

依托“杭州湾跨海大桥”，家乡成为了杭州湾北岸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残存在旧时记忆中的，唯有海滨古迹“南湾炮台”上的那几门大炮。它们从清代起就屹立于风雨中，目睹了第一次鸦片战争时的烽火硝烟。历经百年沧桑，默默见证着祖国从衰败没落到繁荣富强，见证着家乡越变越美，人民的生活越来越好。

穿过一条宽敞的马路，来到了一片崭新的小区，每幢楼高6层，整个小区里大约有20多幢这样的楼房。表弟说，这里住的全是拆迁户，好多还是原来的街坊四邻。

听见我们一行人说话的声音，大姨早已迎候在家门口。多年不见，大姨明显地老了许多，稀疏花白的头发，软绵绵地贴在脑门上，抓着门框的手又干又瘪，布满了老年斑，但她的身板还是像年轻时那样笔直。

“大姨！”我快步上前搀扶着大姨。

“乖，你回来了！”大姨拍着我的手背道。

听着大姨还像从前那样称呼我为“乖”，让人心里暖暖的。

大姨的身边站着的她的曾孙子，一个四五岁左右的小男孩。小男孩文文静静的，肤色雪白，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小小年纪平添了几分少年老成的味道。这个可爱的小家伙属于00后，应该是我们家族里年纪最小，辈份最低的一位成员了。

多年未见，大姨与母亲，自然是有说不完的悄悄话。“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尽管母亲已离开故乡多年，尽管时光将母亲的青丝染成白发，但是母亲的乡音始终未改。此刻，两个年龄加起来足有150多岁的老人，全然像个孩子般，说着说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让我们一屋子的表兄姐妹们唏嘘不已。

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母亲的内心很激动。故乡，于母亲而言，是剪不断的乡愁，是理还乱的思念，每次读到余光中的《乡愁》都会让母亲潸然泪下。我知道，那正是母亲的乡愁写照。年青时，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中年时，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当外婆去世后，乡愁就成了一方矮矮的坟墓……

当我们一群大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时候，那个小男孩早就拽着女儿坐在一旁玩起了平板电脑，两个小脑袋凑在一起，叽叽咕咕，边玩边发出了大呼小叫声。两人虽然刚刚认识，却全然没有一丝陌生感，熟悉得像是老朋友。血缘的力量真是神奇！此刻，他俩无比快乐地沉浸在电脑游戏中，无暇顾及大人们在说些什么？无法理解大人们为什么笑了？为什么又哭了？

看着女儿的如花笑靥，突然想到，终有一天，女儿会慢慢长大，会像羽翼渐丰的小鸟一样，离开我的怀抱，展翅高飞寻找属于她自己的天空。想到这儿，内心竟有些酸楚。我无法预知，揉合在女儿未来乡愁里的，是短信还是微信？是facetime抑或是facebook？

我只想对女儿说一句：乖，记得常回家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