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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岭 ,何处是故乡

刚刚到达桑岭村,乌云便跟着追了过来,一幅一幅从山口涌来,堵住了村口。云幕压得很低,仿佛一圈帷幕将桑岭村团团围住。一瞬间,雨水倒了下来,“噼里啪啦”地击打着石子路,炒豆般地响着,声音很是清脆。文友练云伟笑着说:“桑岭村很好客,这场雨水算是为远方来的贵客接风洗尘。”

我不是贵客,所以对于练云伟的客套话并不当真。走进村落,一座古旧的廊桥和一座缠满青藤的石拱桥先后出现在“S”形弯绕的溪流上,如同抱拳相迎的主人,笑吟吟地恭立面前。方才练云伟的话仿佛得到了呼应,桑岭村以它的格局迎接每一个来客,我在特定的环境中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遮蔽在大山深处的古村。

浙西南大多村落的风水布局是非常隐藏的,需要我们仔细去察访,而桑岭村则是大开大合,一眼让人参透,没有一丝的保留。从村口的廊桥开始,它就接二连三地呈现出完整的风水形态,村中坐落着一座斗笠一样的山峰,因为清代官员戴着斗笠帽,所以这里流传着一句俗话:“门对斗笠山,一生好做官”。村落背靠海拔1300米的太祖山脉牛头山,牛头山位居丽水版图的中央,站在山顶眺望四周,仿佛脚底的山脉奔向九县市区。两侧则是整齐的山峰,如同一双伸展的手臂,抱着水口的案山,案山之外又有朝山。一条清澈的溪流从村落中间流淌而过,仿佛村落的腰带,村落的灵性在水影中悉数袒露。他们世代生活在这样的好风水中乐得其所,不亦乐乎,养成了一副宠辱不惊的好脾性。

桑岭村高高低低的瓦片黑压压地连接成一片,如同一坨化不开的浓墨,更远的屋顶在雨气中敛藏着些暗淡,如同墨汁在宣纸上氤氲而出,带着一丝余韵。安静的黑,连片的黑,韵味的黑,勾勒出一个整齐的桑岭村。我跟着练云伟走进了一座大屋,天井中的石板在雨水冲刷下津津地亮着,一洼洼的小水坑仿佛一面面镜子,映照着大屋的角角落落。南方多雨使得桑岭村的天井设计呈现出了它的独特性,四面向里收缩,天井上方的屋檐形成矩形漏斗状,雨水顺着适度的屋檐流进了天井。天井的四个角落放置四口大水缸,寓意着风水上的“四水归堂”。由于屋檐外大内小的形制,起着汇聚光源的效果,光线最大限度地传递到大屋的每一个角落。站在任何一个角度,都不觉得有一丝的阴暗。

桑岭村建筑结合了徽派、浙派、闽派的精华,大多是三合院和四合院的大屋,最大的一幢“济阳旧家”建筑面积达到2000多平方米,三扇大门、三个天井、三个厅堂,由江氏三兄弟毗连建成。桑岭大屋沿着中轴线左右对称,前低后高,两翼拱卫,主次分明,收放自如,整体布局产生强烈的空间秩序。照壁、大门、天井、牛腿、雀替、横梁、神龛上等均有精美的装饰。随处可见木雕、砖雕、石雕、壁画、墨书、卵石拼花,多以神仙、古典人物、儒家典故、花鸟虫草、琴棋书画、八宝法器作为饰物。有建筑必有书画,有书画必有寓意,有寓意必有价值观,整个桑岭村如同一座繁缛的艺术殿堂,将中国传统文化以物质化的方式呈现,又如同一本本缓缓展开的四书五经,用那些明暗交替的寓意教化着子孙。

桑岭村最豪华的大屋是门楣上刻着“河南旧家”的邱宅,四个苍劲的大字仿佛要挣脱框架的束缚,显得灵动十足。满目所及的窗棂、牛腿、门楣、墙裙、柱础、神龛、隔扇、瓦当甚至是滴漏,一切是那么的原始,一切又是那么地精美,普通的生活用品和建筑构件在这里被演绎成一件件艺术品。他们将耕读细作描摹在建筑之上,一一还原了当时的生活场景,我仿佛置身于几百年前的光阴中,与桑岭先人促膝交谈。即使是我坐的一只青石凳也是一件文物,周身的精细飘逸的卷草如意纹指向了它的年份,这应该是两百多年前的古物。大屋有个老者压着声音沉闷地说话,有些沙哑,不见其人,仿佛声音来自挂着中厅上的一张老照片。桑岭村有很多这样的大屋,一进接着一进,一幢连着一幢,仿佛是一场时间的接力棒,从清代到民国再到现在,三百年的时光在我们轻松的步履间一晃而过。

邱氏大屋最有特色是雕花窗,一扇扇长方形的窗框已经破败了,缺了窗齿护杆,成了一幅没有画的画框,画面在光阴中显得有些沧桑。窗口是南方的人含蓄表达的一种出口,窗户是一座大屋最灌注生命力的地方,它是壁垒一般的大屋与外界联系的通道,任由我们想像,可以是诗性的,也可以是禁锢的。大屋的老者告诉我,这里最漂亮的花窗还在后院,我跟着他迈过一道门槛,进入了一个逼仄的空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果然看到一座镶嵌着满月型花窗的阁楼。阁楼两侧墙体上绘有耕读渔樵的壁画,附有多首小诗,一看就是出自书画大家之手,笔法相当老练精致。老者说这是花楼,这里曾经居住家族未出嫁的闺女,也有人说住过年轻的寡妇,还有人说是读书人喝酒清谈的地方。老者说时间太久远了,他也不知道哪种说法是真实的。

我打着手电筒,独自走上了一道阴暗的木板楼梯,一股苍凉感从脚底心“蹿”上来,仿佛一根枯藤缠绕着身体“唰唰”的向上伸展。或是梦幻易境,仿佛置身一处陌生而又阴冷的梦境之中,脚底踩着浮尘,那些百年的灰尘在脚底轻轻的抬起的瞬间,留下了一行清晰的脚印。当年小姐的闺房蛛丝绕梁,曾经的明媚如今只剩下一滩冰凉,叹时光不易啊!如果真是花楼,那么在若干年前,这也许是一个窈窕少女扶窗赏花的地方,庭院中灼灼开放的鲜花与她相对映,她明亮的眸子点亮了这扇阴暗的窗。这里或者曾经关着一颗孤寂的心,她夜夜扶窗哭泣,她的思念和怨恨在窗棂间飘动,没有人知道她的心思,任凭窗外岁月的流逝。我静静地凝望窗棂,仿佛她们的心事成了我的心事,我对过去多了一种多情的遐想。风水,风物,风情,风景,风光,风月,涌进花窗,在风雨四合的桑岭,各种情绪积聚心底,我已不知春秋。来日,窗外还会是那一轮明月,它依旧撩人,照过曾经的女人,也照着现在的女人,只是这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站在花楼上,透过花窗,我看到对面大屋一扇扇花格窗整齐地排列过来,有闭合的,仿佛隔开了岁月与我们之间的距离,让我们无法知晓大屋过去发生的那么多的事情。有的是虚掩,我看到了另外一番景象,长条行的花团锦簇,红艳艳地从长方形的格子中流淌出来。透过敞开的窗户,一树芭蕉在墙角摇摆着,绿光荡漾着白墙上,光影一团团地揉动着。芭蕉叶在风中拖动着角度,几枝横在视线中,将院子的画面切得支离破碎,有种强硬的美感,不似芭蕉的柔软。

桑岭居民来之福建汀州,他们大都于康熙至乾隆年迁来桑岭村,以客家人为主,有江、熊、邱、刘、朱、金、沈、胡、顾、缪等诸多姓氏,其中以江、熊、邱人数最多。桑岭村不是一夜之间建成的,这些勤劳的客家人含辛茹苦持家,孜孜不倦地奋斗,有了原始积累之后便开始大兴土木,随着后世不断繁衍,桑岭村步步为营,不断向外扩张,大批来自松阳的建筑师傅和东阳的木雕师傅涌入山谷,这些能工巧匠将桑岭变成了一个露天建筑工地,一幢幢大屋从桑岭里村伸展到了桑岭外村,十足的创造力让人叹为观止,仿佛乾坤大挪移,这里成了另一个汀州。

桑岭村以建筑的宏伟态势彰显出各支家族的兴盛,与建筑对应的是让人惊讶其教育的开化程度,据说这与《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有关。

清宫曹家档案记载曹寅奏折原文(摘要):康熙四十八年五月初六日,江宁织造、通政使臣曹寅谨奏:恭请圣安。……再,臣近躬探浙江处州府松阳、云和二县石仓源、桑岭根等处,有无籍开矿流民,洗沙失业,群聚为匪。据此可知,康熙四十八年三月(1705),时任江宁织造、通政使臣的曹寅曾在桑岭村短暂居住。曹寅是康熙的近臣,权倾江南,也是当时著名的文学家和藏书家,他与偏居山野的桑岭村看似完全没有交集,为什么会在此地居住?他是否参与平叛?是否作为钦差大臣巡视叛乱中的处州?这留下了一个难解的谜团。当地人传说曹寅客居时曾在此讲学,为桑岭村埋下了读书的种子。在桑岭诸姓中,又以江氏子弟读书之风最盛。据光绪己卯年修订的《江氏宗谱》记载,江氏子孙有庠生15人,廪膳生1人,附贡生1人,武庠生1人,国学生8人。教育的兴盛,人才的辈出,保证了桑岭村文脉的长盛不衰。

桑岭人将迁徙图刻在门楣上、灵位上,让我们对他们的来龙去脉有了大致的了解。桑岭村现存三十多幢古民居,门楣石扁额上书“济阳旧家”“河南旧家”的石大门就有二十四个,标示着他们的远祖来自山东和河南,客家人以中原为起点,在不同的时间段落中南迁,他们的先人或者是晋室南渡、宋室南渡中的一支贵胄,或者是躲避唐朝安史之乱、黄巢起义战乱的难民,他们的脚步跨过长江,从黄河中下游平原进入华中丘陵地带,再发散到闽南、岭南的广大区域,宽大的脚板一路向南,渐渐地消失在崇山峻岭中。然而,在明末清初,有这么一支客家人在他们从停留了许久的土地重新起程,从福建汀州突然掉转方向,洪流一般地由南向北迁徙,用脚板在中国版图上踩出了一个不规则的弯勾,经过浙南的庆元、龙泉,疲惫的步伐最后停留在云和与松阳交界的一条狭长山谷地带。

历史没有为这支客家人的反迁做一个具体的注解,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历史机缘,让这群浪迹天涯的客家游子脱离浩浩荡荡的南迁大部队,移居到这块并不起眼的谷地中呢?历史埋下了一个轻巧的谜题。直到有一天,我在桑岭村一山之隔的松阳县石仓看到一张烟黄的纸页,一溜不太清楚的字迹道出了客家人北返的原由。在清初的三蕃之乱后,浙西南大量居民逃避战火而内迁,造成大批土地荒芜,这些来自福建汀州的客家人响应政府的移民号召,陆续迁徙到人烟稀少的浙西南山区,在这里开始了新的生活。

传统的力量深入客家人的骨髓,抛弃传统会被视为大不敬,那些传袭了千年的习俗还在桑岭村延续,从来不曾中断,即使到了今天还是这样。他们的民居融合了客家传统风格,他们保持着传统的客家语言、传统的客家民俗、传统的客家风情。特别是他们的语言,生硬,低沉,快速,横冲直撞,与江南柔润的语调截然不同,带着北方泥土的沉稳和南方草木的狂野,虽然一个字也听不懂,但是我喜欢聆听这样与众不同的语言。顺着客家人口舌间吐出的逐句逐字,我似乎可以从江南一路追踪到江北,再到中原,抵达他们的发祥地,那里有一个无比辽阔的平原。辽阔的平原被客家人压缩成了河南、济阳等几个横折撇捺的汉字,这几个中国人耳熟能翔的地名成为客家人的骄傲。

傍晚时分,桑岭村的雨水停止了,渐渐放晴,天空澄蓝澄蓝,如漂洗般的清澈。天空下,一群白鹭从大树上飞起,如同碎纸片被风卷起,顺着田畴飘洒开去,瞬间不见了踪影。眼前的场景,让我们知道了桑岭村除了沧桑厚重之外,还隐藏着一种物质,它的名字叫轻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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