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百草园到风情园

十四、从百草园到风情园

百草园其实是周家族人共有的普通菜园，平时种瓜菜，秋后晒稻谷，这是童年鲁迅与小伙伴们嬉戏玩耍的乐园。他们夏天在树荫下乘凉，冬天在雪地里捕鸟，平时就在光滑的石井栏上跳上跳下，到泥墙根捉蟋蟀玩斑蝥，爬上泥墙摘覆盆子拔何首乌，有时还恶作剧一下将砖头抛到隔壁人家去……这些，先生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都做了极富情趣、生动形象的描述。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是我初中学过的课文，从教之后又教授过学生许多遍，对百草园早就达到了耳熟能详的地步，可是，当我确信已经步入神往已久的百草园的时候，眼前的一切却是那样“陌生”，陌生到令我满心都是失望。首先，眼前的这个园子远没有想象中的大；然后是没有看到期待中的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葚；再然后是因为粗心没有看到近在咫尺的短短的泥墙，也就没有看到泥墙根的油蛉、蟋蟀、蜈蚣、斑蝥，没有看到泥墙边缠络在一起的何首乌藤、木莲藤，没有看到覆盆子，甚至没有看到“长的草”。

百草园远没有文章中描述的那么美好，但这就是百草园。园中央立着一块菱形石碑，石碑正面镌刻着“百草园”的名字，背面则刻着日文。石井及石井栏尽管与想象中的相去甚远却也历历在目。还有菜畦，里面稀稀疏疏地生着不知什么蔬菜，参差地开着与油菜花相似的黄花。

“也许百草园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我在心里安慰着自己，“文学本来就高于生活，儿时的记忆本来就比现实美好许多的。”

与“百草园”石碑合过影，算是完成了“到此一游”的壮举，虽仍有诸多的不尽意心里却是踏实了许多。

百草园后面有门通向咸欢河，出门便是乌篷船小码头，小码头上泊着艘乌篷船，游客由此上船可以乘船游览咸欢河两岸的街景。绍兴是一座水城，在旧时代，水上交通是人们出行的首选，船只也就成了城乡百姓最主要的交通运输工具。乡下积肥的农船顺着咸欢河一路来到百草园小码头，然后将周家的草灰和粪肥装船运走，少年鲁迅也应该是从这里坐船跟了母亲去乡下的外祖母家消夏的。

百草园的西邻隔壁是梁家的后园，现在两园早已经联通。梁家后园内多参天大树，大树枝繁叶茂，阴翳蔽日，人行其间心底凉意自生。“爸爸，你在找什么？”女儿见我一直仰着脸像是在寻找，问我。“找树。”我的回答很简单。女儿一笑：“你找到了吗？”我摇摇头。女儿禁不住：“你要找什么树？”“我要找的是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女儿接了过去。我和女儿相视一笑，是的，女儿和我的心此时是相通的。

鲁迅先生的《野草》开头说道：“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正是鲁迅故居的后园的墙外，可是我们却没有找到那两株枣树，一株都没有找到。“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斗转星移，世事沧桑，此百草园已非彼百草园，此梁家后园亦非彼梁家后园。物是人非，如今连物都已经似是而非了。

从百草园进入朱家台门，禁不住又向百草园回望两眼。我很希望这回望的两眼能给我带来惊喜，让我看到我来百草园一直在找却一直都没有找到的东西。其实，我也不清楚什么东西是我真正想要在百草园寻找的，但偏偏是这个“不清楚”让我的一颗心在告别百草园转身的刹那“彷徨复彷徨”起来：就这么离开了吗？

不过，彷徨之后，我很快便释然了。在这个名叫“百草园”的园子里我永远也不会找到那个想要寻找的东西，因为这个园子不属于我，只属于鲁迅先生，更确切地说只属于童年时代的鲁迅、鲁迅先生的童年。

鲁迅笔下风情园设在朱家台门的原址上，朱家台门的主人就是《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所提到的“朱文公的子孙”。台门内有一方池，池内春水荡漾，水中金鱼成群。方池中央建一亭子，亭上有一横匾，乃董其昌所题“鱼乐国”三字，亭柱上两副楹联，一曰“地似三山春似海，花为四壁船为家”，一曰“四面碧波三尺水，一弯新月半庭风”。亭子对面乃一船厅，有石桥与亭子相连。作为风情园的一部分，池中亭子已经辟作唱社戏的戏台，我们进来的时候，戏台上正有一位古装美女咿咿呀呀地唱越剧。

斜倚着船厅廊下阑干听了一会越剧，然后逐一向前参观四个主题陈列馆，走马观花般来到“越俗漫话”主题馆前，脚步不由慢了下来。天井中一棵桂花树下是绍俗夏季纳凉风情的场景雕塑：祖孙二人在桂花树下纳凉，祖母坐在竹椅上，手摇芭蕉扇，正在给孙儿讲故事；孙儿坐在小板凳上双手托腮，正听得津津有味；祖母身边卧着一只小猫，小猫双耳竖着，警觉地朝一个方向看着，祖母的另一侧还塑着一只空板凳。雕塑中的祖母便是鲁迅先生的继祖母蒋氏，孙儿便是少年鲁迅。鲁迅先生小时候，夏天经常躺在桂树下的小板桌上乘凉，听他的继祖母蒋氏给他猜谜，讲故事。

童心未泯的女儿显然给眼前这一温馨的场景打动了，她坐在空板凳上学着“孙儿”的样子手托双腮凝视着“祖母”做倾听状，那神情有六分庄重三分滑稽一分搞笑。女儿的童年基本上是跟着她的祖母在农村度过的，她或可有过与雕塑展示的内容类似的经历，女儿可是在回味自己童年时候的感觉吗？

“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这是莱布尼茨的名言，我从来没怀疑过它的正确，不过，在这里我想狗尾续貂加上一句：世界上所有人童年的感觉应该都是相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