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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河流的种种记忆

作者:一苇渡江王

黄河奔流而下,在豫东平原,形成一段南北走向的河道。沿河道散落着大大小小无数的村庄。很久以前,我的祖辈在这里扎根、繁衍,历史的变迁模糊了所有物事,唯有河流,永不停息,伴着岁月流向遥为人知的未来……。

黄土

“一碗水,半碗沙”,是对下游黄河水的贴切描述。黄河水流经的地方到处都有这样沉积下来的黄土。潮湿时为黄色,支撑性强。拌草桔垒砌土坯房,冬暖夏凉,结实耐用。干燥后为银白色,颗粒细密,质地轻盈,在北方明媚的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像一匹色调柔和的绸缎,在绵延的河坝上舒展,透露着高贵的妩媚。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在黄土地上生存的人们与黄土有着相通的性情。耿直豪爽,淳朴热情,敢恨敢爱,有血有肉,千百年来铸就了一段不平凡的历史。梁山好汉的忠孝仁义,铁骨豪情;义和团的保家卫国,舍身大义;刘邓大军渡黄河,儿随军走爷架桥,黄水一度经血染,多少无名百姓捐出热血之躯。翻开地方县志,这是一片多灾多难的土地。在有记载的历史中,兵灾,洪灾,旱灾,蝗灾,地震频繁发生,甚至出现换儿相食的惨景。但无论什么样的天灾人祸都不能摧垮坚强的黄河儿女,他们那钢铮铮的骨架宛如独立坝头的古树,经得起风雨,耐得住磨砺。

人们喜欢把炒干的黄土裹在婴儿的襁褓中,即使在日渐富裕的今天,他们也不喜欢使用“尿不湿”之类的东西。他们固执地认为在婴儿身上使用过多人工化的物品,会令孩子的身体变的柔弱,更容易生病。因此,婴儿一出生,便与黄土有了最亲密的接触,有一种叫做情结的东西悄然渗入血脉,伴他健康的成长。长成黑红的脸膛,结实的身躯和一颗淳朴善良的心。

儿孙远行,长辈会为他备下一小包黄土。在异地他乡,可以很快适应那里的水土。从十二岁离家求学至今的十几年中,我的行囊中永远有着这样一包黄土。即便我早已适应了漂泊的生活,母亲却依然坚持着她的做法。在她的意识中,这已经成为一种习惯。

许多个不眠之夜,在异乡的灯光下铺展开黄土,看她在寂寞的夜里散发着厚重而朴实的光华。温热的土腥气息在空气中悄然弥漫,渗透我心魂的每一个角落。母亲把无尽的慈爱融入黄土,让流浪的孩子永远有着一份踏实和温暖。

人工河

在很长一段历史中,家乡时常洪水泛滥。洪水退去后,到处是裸露的盐碱地,白茫茫一片。庄稼难以成活,贫苦的百姓靠刮碱熬盐为生。解放后,为改善土质,开挖出许多人工河。引黄河水灌溉土地,洗刷掉泥土中的盐碱成分,开始种植水稻。这片土地才摇身变为一方沃土。

村西那条河是全县最长的一条人工河,开挖于六十年代。它灌溉了全县大半的稻田。许多小河流又以它为源头,在这片土地上纵横交织,如健壮的北方汉子身上突兀虬蜒的脉络,展现出生命无限的张力。

我家的麦场就在河边。每年麦收和秋收时节,父亲都会用树枝和草秸在河边搭建一个临时窝棚,晚上在那里守夜。小时候,喜欢跟随父亲守夜。坐在河边,看月亮清丽的影子在河面上摇晃,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远远地,因着夜的宁静传来似有若无的轰鸣。在静谧的月光中,村庄、田野、树木静静地矗立,所有的一切朦胧而真实。让你不觉惊疑起来,它们是否从开始就以这种姿态,安详地观望着人类的繁衍和世事的变迁?

六岁,开始上学。学校在村后的一条河边。河水很浅,仅仅漫过脚面。沉积下的泥沙坚挺,不陷脚。在这样的河水中奔跑,追逐一条小鱼或泥鳅,是一种让人沉醉的童趣。

一天下午,快要放学的时候,我独自一人下了河,在浅水中奔跑。清凉的河水飞溅起来,遮蔽了黄昏的余热。夕阳下的一切变得如此美丽与可爱。

多年后,我才真正懂得,沁透心扉的欢乐,仅存在于懵懂的童年。

欢乐与痛苦是时间的左右脚,交替行走。我的左脚仿佛触到了什么东西,跳上岸,痴痴地看着被水浸泡发白的脚趾。

顷刻间,血流如注。

岁月如河底的泥沙,掩盖了太多的记忆。我在记忆中苦苦搜寻,始终找不到一丝疼痛的影子。只有二姐背着我,在回家的路上摇晃。鲜血,滴洒一路。

如果一切都有记忆的话,那个黄昏肯定记住了一个瘦弱的女孩,背着与她体重相仿的弟弟,蹒跚着走上那条回家的长路。

我曾经花了很长时间去猜测那隐藏于浑浊水流之下的东西,它到底是什么?竟至于如此锋利?我只是轻轻的触了它一下,它却狠毒地斜向划开了包括趾甲在内的左脚拇指,险些把它切断。一条醒目的伤疤成为我成长的印记。它使我变得小心翼翼,警觉于在不可预测的生命长河中,有多少潜伏的东西,随时给你留下永久的伤痕。

挖河

经历了春夏的河流有些疲惫,沉积的泥沙拥塞着河道。进入秋天,各地开始备战于一场大规模的集体劳作——挖河。

村西那条人工河被分做若干段,以乡镇为单位编号抓阄。每户出一名劳动力,开始长达月余的劳作。

那已经是现在少有的劳动场面了。成千上万的人在长达几十里的河坝上,依靠铁锹和独轮车进行泥沙的清理。河坝上插满了各色旗帜,县里组织的宣传队不间断地巡回演出,到处是嘹亮的口号,欢笑声此起彼伏。没有人偷懒,显示不出丝毫的疲惫。原来劳动竟至于如此快乐。

他们大多住在村上闲置的空房里。几十人一起,在院子里架起锅灶,专人负责做饭。吃饭时,人们端着各式的碗罐蹲成一片,有说有笑,吃的津津有味。那种吃饭的香甜让我们一帮孩子甚是羡慕。尽管都是一些普通的饭菜。

有年秋天,一个几十里外的大队到我们村上挖河。一些人住在了我家后面的空房里。大家都是农民,父亲热心肠,给他们提供了不少的帮助。有时候,父母忙于农活,他们便把我叫过去,盛许多好吃的饭菜,直到撑得吃不下才作罢。

家中土地多,劳动力又少,农忙时父母总是没日夜的劳作,往往还是落到最后。父亲的姊妹都很清闲,却没有一个人过来帮忙。在多年的家庭纠纷中,父亲早已成为他们的敌人。

一天,因为河段新任务的分工,暂时停了下来。几个人找到父亲,要求到田里去帮忙。

父亲说,你们那里种旱田,水田的活不好干,就不麻烦你们了。

其中一个岁数大些的有些不高兴,说兄弟你这话就见外了,咱们都是农民,什么样的庄稼活不能干?再说你帮了我们不少忙,看你们成天拼命似的干活,我们正好今天休息,大家寻思着过来帮帮手,你就别推辞了。

父亲不好再说什么,便领着他们去了田里。

那块稻田常年积水,距离最近的道路也有半里之遥。每年秋天都是把水稻割倒在特制的木架上,扎成捆,趟着齐膝的泥水背到路边,几趟下来就会全身湿透。这也是父亲不想让他们去的原因。

那是个阴天,秋风中已经有了很浓的凉意。他们水淋淋的和父亲在田里劳作了一天,每个人都抢着干,找最大的稻捆去背,有人不小心还滑倒在了泥水里。他们用一天的时间干完了父母几天才能完成的农活。

晚上,母亲做了满满一桌子酒菜,留他们吃饭。他们拒绝接受父亲任何感谢的话语。所有的客套一扫而光,他们和父亲如兄弟般大口喝酒,谈论着作为农民的喜怒哀乐。

戒酒多年的父亲表现出少有的高兴,喝的酩酊大醉。

工程结束,他们走的时候父亲送出好远。回家的父亲在黄昏里有些落寞。

后来我上学路经那些村庄。那里地势低洼,经常遭受水灾。生活水平不高,土坯房随处可见。只是人们的眼神中没有贪婪,流露着作为农民的本分与淳朴。

没过几年,上级取消了人工挖河,取而代之的是大型机械。很短的时间就完成了任务,再没有了人们劳动的口号和喧闹。

村西的河面上有座水闸,三孔水道。每逢春夏旺水季节,浑浊的河水拍打着河岸,几欲漫上来。远远地,就能听到河水因水闸的阻塞而发出沉闷的轰鸣,如怪兽困笼的怒吼。

小时候,因着我的体弱多病,经常把自己关在家里,性格变得胆小慎微。即使白天,一个人也不敢留在空房里。不敢见陌生人,更不敢在田野行走,害怕接触一切外面的事物。现在看来,那应该属于自闭症的一种。

那时,健壮的父亲是我心中的一座大山,他是村里扳手腕最厉害的男人。他可以一只手把我轻而易举地放在肩头,在村子里四处游走。平日出门,我总是缠着父亲。在我眼里,他足以保护我一生不受伤害。

一天傍晚,父亲让我和他一起去河西的稻田。平时,我从不敢单独走过那座有水闸的桥。听到脚下河水的轰鸣就会眩晕,害怕会随时掉下去,被河水卷走。而随着父亲,便完全没有了这种顾虑。

父亲牵着我的手走过那座桥,感觉那些骇人的轰鸣在父亲面前再也没有那么猖狂。父亲进到田里拔草,我在田头玩泥巴,追青蛙,高兴的不亦乐乎。

夕阳落山的时候,我抬起头,寻找稻田里的父亲。却发现父亲早已不在田里,不知去向。我顿时吓的哭起来,四处叫喊父亲,可最终仍是一无所获。

夜色渐渐漫上来,田野里找不到一个人影,蛙鸣汇成一片。在确认找不到父亲后,我只好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家里。

河里涨了水。河水在水闸处更加猛烈的冲撞,不断地溅上桥面。

我立在桥头,战战兢兢。

夜色更加浓郁。村庄黑皴皴的蹲在远处,路,像一条白亮的带子,蜿蜒在稻田间。

在等不到任何希望之后,我独自跨过那座桥。跌跌撞撞地跑回家,扑倒在床上哭泣。心中满是对父亲丢下我的怨恨。

半小时后,父亲回到家中。像任何事情没有发生过,继续着他的忙碌。

从那时起,我开始躲避和拒绝着父亲。开始尝试着接触以往自己所畏惧的一切事物。我想用自己的行动告诉父亲,离开你,我照样可以做一个坚强的男人!

不知从何时起,我的性格开始发生了变化。越是新鲜的事物越想去接触,胆量也越来越大。敢于翻墙跳院,敢于和坏孩子打架,敢于在深夜一个人满街道游走,甚至敢于通过那种砖砌坟墓上的小孔掏一种筑巢在棺木上俗称“两头忙”的鸟儿……。

后来离家求学,更多的磨砺使我变得愈加坚强,也更加喜欢挑战自己。偶尔回忆起来,那座日渐破败的石桥,在我的生命中,成为我直面人生的起点。

父亲从未谈及过这件事。他只是默默的为我做着所有的一切。

后来在我的一次追问中,母亲说你哪里知道,其实你爸就躲在旁边,一路跟着你回家的。他想让你锻炼锻炼,一个男孩子,怎么可以一直那样软弱下去啊!

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我从晚点的汽车上走下来。看到雕塑般立在路边的父亲,满身的雪花。

道路有些泥泞,父亲执意地推着满载行里的自行车。走上那道河坝后,父亲在桥头停下,我听到他粗重的呼吸。

唉!老了啊,走点急路就有些心慌。父亲的话语很平静。

有风吹过,我感到眼角有些发涩。

想来我曾是何等的无知,在很长时间里怨恨着父亲的无情和不可信任。可父亲却一直用沉默如山的爱为我铸就了一个男人的征程。

我平凡而伟大的父亲!您为儿子付出了太多,如今儿子已经长大,他的肩膀不再稚嫩。请让他接下您肩头的重担,去完成一个儿子的职责和使命。

放心吧,父亲。无论生命之桥如何凶险,我都会勇敢地跨过。

因为,父爱,在桥一方。

洪水

九六年夏天,黄河涨了水。上级早已下达了通知,让各村镇做好防汛准备。与此同时,乡里进驻了一支抗洪部队。据消息灵通的人讲,河水已经快要漫过黄河大坝,随时都有决坝的危险。

在又一个大雨倾盆的夜晚,河水终于冲溃了堤坝,一泻而下。天亮雨停时,大片的田地已是汪洋一片。

当我奔上黄河大堤的时候,堤外栽植的白杨树已经仅剩树冠浮在水面。水中的村庄成为一个个孤岛。麦秸垛小山般顺水漂浮,甚至可以看到上面跳跃的野兔。

夜里洪水刚到的时候,许多野兔跑上大堤,被防汛护堤的人们四处追打,所剩无几。

堤坡上到处都是蛇和老鼠的尸体。人们说它们会在大堤上打洞,危及堤内安全。

对于那些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小动物而言,这无异是一场浩天大劫。洪水退去后,我趟着淤泥走出堤外,看到一只刺猬紧紧伏在树枝上。仅剩一张干瘪的外皮。

上一次黄河决口已经是七十年代的事情了。经过二十多年对黄河大堤不间断的加固,这样的洪水远远不可能撼动这道坚固的人工屏障。

我们的村庄在堤内,只有一些田地淹没在了洪水中。人们的脸上看不到惶恐,只是对这一季的庄稼有些惋惜。即便被洪水围困的村庄,人们也都非常平静。他们的房屋建在高高的土台上,家家不缺吃喝。况且有国家的部队在,人人心里都有了底。

我们这帮孩子更是没有见过这样的洪水场面,新奇地在大堤上东奔西走,希望寻着些意外收获。

邻居四奶奶坐在堤堰上,望着远处漫无边际的洪水发呆。

这是一位慈祥和蔼的老人。她的脸上永远带着亲切的微笑,特别对于我们这些孩子。父亲和四奶奶的儿子从小一起长大,关系非常好。很多时候,父母过于忙碌,四奶奶给予了我们姊妹三人不少的照顾。

我挨着四奶奶坐下来,同样望着漫无边际的洪水。

孩子,这么大的水,不知道你四爷怎么样了。四奶奶的声音很低沉。

多年前,四爷在我们这一带很有名气。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国民党军官,据说出门身边警卫就有一个班。至今家里放着一张他年轻时候的照片,一身戎装,英武潇洒。

四奶奶是驻马店人,四爷在那里驻军的时候认识了她。解放后,四爷蹲了十年监狱。四奶奶带着儿子回到乡下,一个乡绅家的小姐独自挑起生活的重担,在人们的批判和辱骂声中坚强地度过了一道道难关。

在我的记忆中,四爷患上了白内障。戴一副墨镜,成日坐在门廊里,一脸严肃。人们都说他脾气坏,但无论我们如何吵闹,他从未发过火。

我想四奶奶是惦念四爷了。四爷刚过世一年,埋葬在堤外。

你四爷这辈子吃了不少的苦。但他从没有做亏良心的事情啊。人都死了,还要遭这样的罪。四奶奶凄凉地说。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静静地陪她在堤堰上坐了很久。

那天,当我搀扶着四奶奶回家的时候,感觉自己长大了许多。

尽头

许多个冬日,喜欢在狂风后一个人溜上河堤,在被风抚成流水样的泥沙上行走,捡拾被风摇落的干柴。空旷的原野在昏暗的天幕下愈加萧瑟,坟地枯干的蒿草发出尖利的哨音。偶尔,有鸟儿摇晃着从头顶飞过,像寒风中飘游的树叶。想着一个人的心事,沿河堤漫无目的地走下去。在天色愈加昏黄时,回过头,望着身后那串长长的脚印,看着它由远及近一点点被夜色吞噬。心底那个持续至今的疑问便慢慢升上来:这样走下去,何时,是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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